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和害怕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少商这一哭便哭得停不下来。袁氏部曲中多是三十余岁的大老爷们,此时正好奇地探头看向少商。
“这就是少主口中的程家四娘子罢!”
“看这架势肯定是了!不过这也太能哭点。”
“话不能这么说,小女娘嘛,见到这些场面自然是怕的。”
“这倒也是……”
“好了好了,外头还有伤员呢,咱也去搭把手吧!”
“诶!来了来了。”
过了许久,少商终于一抽一抽地松开袁慎,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了起来,袁慎又心疼又好笑,轻轻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少商带着袁慎前去拜见三叔母,桑夫人脸色苍白,十分费劲地同袁慎道了声谢。少商整日整夜未曾好好休息,危机解除之后,她再也克制不住地倒在了桑夫人的床边沉沉睡去。
袁慎安顿好少商之后,便令人清扫战场、收敛尸骨,又让自己的人替换值守、生火煮粥。
少商是被一阵浓郁的米香馋醒的。
睡了一觉后,少商精神好了很多。她凑到灶台身边,贪婪地闻着。袁慎站在她背后哂笑一声,少商猛地一转,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身形不稳地跌进袁慎怀里。
“哟!又抱啦。”众人见状小声起哄,袁慎笑着看向少商,挑了挑眉,十分守礼地将她扶起站好,摆了摆手让众人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
米粥煮好,少商先盛了一碗给桑舜华送去,亲自伺候她喝下,然后再盛了一碗,端到了袁慎面前,自己还没喝上一口呢,就又带着武婢去给袁氏部曲分发米粥了。
袁慎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在照顾长辈时竟与平时完全不同,十分细心体贴。而且先前曾听她受过,她阿母并未教她操练部曲,但此刻看她所作所为,很是会安抚人心。袁慎十分感慰,承认自己过往小觑了她。他叫住少商,将那碗珍贵的米粥倒了一半在另一个碗里递给她:
“你也先吃点,待会我陪你过去。我们出发得太着急,米粮准备得不甚充足,这一锅下去,你家的粮估计也已经空了,我还不太饿,你多吃一些。”
少商眉头一皱,连忙从他口中夺下那半碗米粥,又将自己那碗满满当当的递了回去。
“你是儿郎,吃的定然比我要多些。米粮确实不足了,所以明天不管我三叔父能不能回来,我们都得出发去骅县才行。”
入夜,袁慎命人点起火把,亲自带人守在院中。
因袁家部曲人数不少,只能在猎屋外安营扎寨。程家众人皆已睡下,乡野中时不时响起各种动物的叫声。他坐在屋前台基上,抬头仰望着天上繁星。
短短一天,恍如隔世。虽然在少商面前,他表现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但其实他在官道上看见程家遗弃的行李时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哭了一场,以为少商已然遇害。直到下属辨别了一番周围的尸首,提醒他程家娘子有可能是在附近躲了起来,未必已经遇害,这才让他打起精神继续寻找。
自己是关心则乱,没什么好丢人的!
袁慎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又细细盘算着今天遇到的这些人,虽然残暴凶悍,但进退有序,不似寻常贼匪。他想起前些日子里,父亲给自己传来了一则消息,说京中有人倒卖军械到蜀地,近日恐有大事发生。
看来,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若真如自己所料,这些贼匪是叛军,继续呆在这里必然会再遇穷寇。若是援军先至,那便皆大欢喜;但若是叛军全力逼来,他们这百来号人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夜里寒凉,你怎不知披件外袍?”
少商的声音打断了袁慎的思绪,她往手里呵了口气,握上了袁慎的手为他取暖。
袁慎瞪大双眼、受宠若惊。“更深露重,你怎么出来了?”
“白日里睡了一觉,现下睡不着。你呢?你怎么不进去睡?”
“你说呢?”袁慎好气又好笑。
这女娘是当真不知道未婚男女共处一室会给她引来多少闲言碎语吗?
少商满不在乎,嫌弃地说道:
“我们现在又不是在都城,你怕什么?哦,你是怕你善见公子声名在外,若是被其他女娘知道了不好,对吧!”
袁慎皱起了眉,心想这女娘不仅曲解自己的良苦用心,甚至还倒打一耙,微带怒气道:
“君子慎独,袁某只求问心无愧。再者,程娘子今日似是有些愚钝,就切莫胡乱揣测他人心意了。”
少商眸中盛满笑意,打量着眼前这位玉面郎君。火光晃动,柔柔地映在袁慎脸上,勾勒出他俊朗的侧影。
奇怪,袁慎今日怎的如此好看?
少商松开袁慎的手,轻声问道:
“善见公子什么心意?「有女如云,匪我思存」的心意吗?”
袁慎檀口微张,恼羞成怒地将头撇向一边。
少商觉得好玩,照着他的脸亲了上去。袁慎惊讶回首,少商却不躲不闪,任凭他肆意打量,还凑上前去,娇憨地问道:
“善见公子,你怎么还不抱我?”
袁慎身体一僵,不知如何应答。少商微扬下巴,从鼻子里不忿哼了一声,主动钻进他的怀里,又抬起他的手臂将自己环住。
“程少商!”袁慎又羞又恼。
“嘘~美人在怀,你应当说些好听的话!”少商眨巴眨巴双眼,在袁慎怀中蹭了蹭。
“你这是怎么了?可别说是因为今日我解你程家之困,令你心生爱意,要以身相许。在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英雄救美的戏码,太俗!”
少商有些委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袁慎突然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她不过只是想亲亲自己,她有什么错?何必如此小气!
袁慎摇了摇头,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一股脑倒了出去。少商却误以为这是拒绝,脸色愈发难看,推开他起身欲走。
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袁慎见她生气,立即拉住了她,却被一把甩开。
“善见公子请自重。”少商阴阳怪气道。
脾气还真大!袁慎浅笑一声,将她按在自己身边,轻轻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我听不懂。”少商没好气道。袁慎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意思是:你很好,我对你一见钟情,想和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少商面露震惊,不知他为何突然又说这样的话,男人都这么善变吗?她依旧有些闷闷不乐,只当他是信口开河。
袁慎见她并不买账,想起此次离家前阿母对自己的教导,有些紧张地坐直了身体,舔了舔嘴唇说道:
“程少商,我喜欢你,从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喜欢你的聪颖,喜欢你的开朗,喜欢你的倔强,喜欢你的仗义,甚至喜欢你的促狭和小气……”
少商攥紧了拳头便往袁慎身上砸去:
“谁促狭谁小气?”
袁慎将少商的小手包在自己手中,忐忑地问道:
“你呢?程少商,你喜不喜欢我?”
少商看向袁慎,欲言又止。袁慎见状愈发不安,心里凉了半截。突然,少商哽咽说道:
“袁善见,你知道吗?我本来以为我今日就在死在这里了。我们有个武婢,名叫阿妙,她唱歌很好听,但就在昨日,她被贼人掳走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前几日我们还一起唱歌,但今日她已经成了……我不是害怕,不对,我是害怕的,我害怕我保护不了三叔母,我害怕我保护不了大家,我也害怕我会……”
“就这样默默地死去”,袁慎不假思索地接上了少商没说完的话。
他完全理解少商的想法,他们都是被父母忽略的孩子,怕极了孤独,怕极了自己像尘埃一样,生时无人在意,死后亦无人挂念。
他的不假思索让少商脑子一空。
少商早就明白,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理解和认同。
可是,他为什么能读懂自己的想法?
这种感觉让少商感到陌生、害怕和窃喜,就像他们的灵魂本是一体似的。或许,他不仅能够懂自己的恐惧,甚至也同自己一样恐惧着?
他的大手轻轻拍在自己背上,少商感觉自己的恐惧和悲伤就在这一下又一下的安抚之中逐渐平缓、平和、平静。
“那伙人并非普通贼匪,更像是造反的叛军。他们都是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不管谁遇上都是异常劫难,好在你们随从护卫不少,又都是在战场上经历过血雨腥风的人,只有你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好到令我惊讶、令人佩服。”
他是在夸我吗?
少商吸了吸鼻子,眼神里充满期待,好像在等着听袁慎接下来要如何夸她。
袁慎好笑的叹了口气:“你那些机关虽然简陋粗糙,但是十分有效。在危急时刻你能保持冷静,不意气用事,成功保全了你三叔母,保全了大家。”
袁慎指着天空,对少商说道:“生逢乱世,不幸之人如天之繁星,数不胜数。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为这天下苍生多做些有用之事,哪怕是吹一阵风,赶走一两片乌云,也可以让月亮的光芒照亮更远的地方。如此这般,方才不辜负你我托生于富贵人家的福泽。”
少商听得入神,感觉自己像一颗小树苗,度过了严寒的冬日,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她认同地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袁慎: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袁慎沉默了一会。
“先学认字吧,毕竟日后你是要做三公夫人的人。”
“为什么我要做三公夫人?”
“因为我会位列三公。”
少商离开他一掌距离,故作疑惑道:“啊?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你了吗?”
“你对我又亲又抱,还不嫁我?”袁慎大惊,一脸的不可思议。
少商理直气壮地点点头,说:“对呀!我不是一向不通礼仪、不懂规矩吗?”
“呵,那你走吧!”袁慎将她往外一推,自顾自生起气来。
少商见状立刻又贴了回去,嬉皮笑脸地哄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