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炖店外陈旧的屋檐下,落了小半个顶部积雪的红灯笼如同冻住了一般,微弱的灯光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存在。
失魂落魄的孔令麒冒着迎面袭来的寒风,拖着不知道是冷到毫无知觉,还是心如死灰得麻木的沉重双腿,丧尸般地一步步往前挪去。
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刺痛,顺着敞开的衣服扎进了他冷成冰坨的内心。
耳边仍然回响着程蔓与父亲交织在一起无情否定的断言,彻底浇灭了他在饭桌上燃起的熊熊怒火。
疯狂拍打着路边无辜的面包车,生硬的手掌里传来的疼,好像当年小时候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抽在身上的皮带痛楚,又是一句不抱任何希望的绝话灌入了脑中。
“你以后爱咋的咋的,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打得变色发软的皮带扔在地上,仿佛自己一文不值的渺小尊严。
悲愤欲绝的他无力瘫伏在车前盖,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发现眼中完全没有泪水的丝毫热气。
胳膊下被压碎的积雪窸窣作响,身心俱疲的他实在太累了,竟趴在原地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恍惚中他回到了年幼的时光,藏在门后胆怯地望向客厅里哭喊着朝父亲摔东西的母亲,头脑一片空白的他除了默默流泪,完全不敢上前阻止。
扭打的场面越来越激烈,他连探头偷看的勇气都没了,只能抱着作业本悄悄退了出去。
溜出家门的他不知道该往哪走,一路抹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迈开僵硬的腿脚。
再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的小楼竟然变成了一座农家小院。
这是哪里?自己不是住在厂里的干部楼吗?
他赶紧用衣袖胡乱蹭掉眼角的泪水,把四周的景物仔细看了又看。
隔壁突然响起了一阵拉长语调的陌生唱腔,把小孔令麒直接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的女孩用力推开了院门,顺手在墙边捡起块石头,三步并作两步绕到隔壁的音源位置,对着紧闭的窗户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
稀里哗啦的玻璃碎裂声更是让小孔令麒惊恐地捂住了耳朵,像兔子一样窜过女孩身边消失在远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肇事逃逸。
屋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取代的是女孩怒不可遏的吼声。
“别唱了,我还要写作业呢!”
夕阳为村里的房前屋后镀上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缕缕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
这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孔令麒来说,是一个新奇的景象,靠在树下盯着如油画般的意境渐渐入了迷。
“程菽,程菽,回家吃饭了!”
一句由远及近的喊声把他从神游中唤醒,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差点叫出来。
是刚刚那个砸玻璃的女孩!
她手里还提着一把笤帚,风风火火地边喊边找着。
小孔令麒不由得缩回了树后,再次与这个女孩擦肩而过。
没过一会,她拽着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女孩又出现了。
小点的女孩不愿意跟她走,一直在后面耍无赖。
“你放开我,我还没玩够呢,到时候我自己会回家的……”
“少来,马上和我回去吃饭,把作业写了,没做完不许出来!”
“我不要,你放手……”
俩人拉拉扯扯地僵持着,大女孩甚至吓唬地举起笤帚给小女孩抽了几下,最终还是把她带进了家门。
小孔令麒懵懵懂懂地望着安静下来的院里,闻到了隐隐约约的饭菜香气,肚子也不争气地发出了抗议。
他也想回家吃饭,可是环顾眼前,都是不认识的地方,要怎么回去呢?
月亮高挂天上很久了,皎洁的银光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空无一人的乡间土路旁,一个弱小的身影异常突兀地蹲坐在墙角。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没有吃的,只能忍着饥饿原地待命。
或许是饿出了幻觉,斜对面的一间平房又变成了楼房,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父母的吵闹声。
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像踩棉花一样飘忽,他抹了一把半干在脸上的鼻涕,夹上沾有泥土的作业本,踉跄着奔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楼梯口。
第二天放学回来,在楼下老远就捕捉到了上面意料之中的动静,他果断回头走出了庭院。
没晃悠多久,发现自己又身处于那个半生不熟的村里了,印象中的楼房似乎从未存在过。
他又无处可去了,只能走到昨天的那棵树下独自坐着。
刚清静一会,又是一阵高声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说了晚点再写,现在我要看电视!”
“不行,过两天要考试了,况且你已经很久没交过作业,必须先补完!”
“我不会做……”
“你不会我教你,拿书过来……你跑哪去,回来!”
“算了闺女,你先做你的,晚点再辅导老幺吧……”
“爸,你又替她开脱,她落下的功课已经够多了!”
“爸都没意见了,你还吵吵啥,起开点,别挡我看电视!”
“看吧看吧,我出去行了吧,回头不及格别来找我哭!”
又是一声猛烈的摔门,昨天那个大女孩抱着几本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她竟然朝着他坐着的方向走了过来,然而小孔令麒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吓傻了,人已经站在面前了还浑然不觉。
“起来,这是我的位置!”
他如梦方醒,懵圈地抬起头望着全身火药味十足的她,正犹豫要不要挪开,却被女孩毫不客气地一把薅起抡到旁边,一屁股占据了刚才的石头座位。
她这一下力气不小,他直接往前连扎出了四五步才勉强停下。
女孩起初没注意到这是谁,以为是村里的哪个孩子,等到她仔细一看,身上的校服和面孔完全陌生,只是在昨晚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对不起,你……没事吧?”
小孔令麒哪敢回应,转身想溜。
“哎,你等等……站住!”
不容反抗的命令把他仅存的半点逃命的欲望,从气势上压制住了。
“坐到这来。”
语气有所缓和,但是听在耳中依然强硬。
见他迟迟未动,女孩干脆自己伸手去拉他过来。
“不,我不去,你放开我……”
她愣了,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熟悉……
夜幕降临了,暮光的最后一抹渐变边缘慢慢模糊,点点繁星越来越清晰可见。
微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明暗交织的阴影投在了树下一大一小的俩人身上。
女孩借着不远处路灯的光线在看书,很晚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没有吃晚饭的小孔令麒快撑不住了,抱在跟前的书包也没能挡住越来越响的肚子叫声。
“你还没吃饭吗?”
听到女孩的询问,头晕眼花的小孔令麒才反应过来。
“嗯。”
“我这有块糖,你要不要先垫垫?”
望着递过来的水果糖,他忍不住咽了口水,但还是不敢接。
“拿着吧,算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笨拙地展开带着体温的糖纸,一股久违的甘甜从舌尖涌进了喉咙,空虚发痛的胃里也没那么难受了。
“谢谢……姐姐……”
女孩是真的没料到这句话的暴击。
搁平时,自己掏心掏肺对程菽再怎么好,也没听见她哪怕是敷衍道一声“谢谢”。
父母也认为她照顾妹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从未对她的任何付出教育他人报以感激。
将下巴埋进在膝盖上压得凹下去的书包,默默吮吸糖汁的小孔令麒,肩上突然被揽入了一道温暖的臂弯。
“不客气,小弟弟……”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金黄的色泽像家里曾经的台灯,静静地释放着柔和的光芒。
一阵夜风吹过,小孔令麒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又朝女孩身上靠了靠。
“你冷吗?”
“有点……”
俩人都互相贴近彼此挪了挪,原本中间隔着的银河不复存在。
“姐姐,这个月亮好像我家里客厅的灯啊。”
“是吗?你家里的灯这么大?”
“嗯,可惜被我妈砸碎了。现在换了一个,但总是感觉没有以前那么亮了……”
“你妈为什么要砸灯啊?”
“因为她和我爸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急眼了什么都砸……”
“你爸妈也喜欢吵架吗?”
“喜欢啊,我就是害怕他们吵架才跑出来的。”
“太巧了,我爸妈也是这样的。所以我经常出来看书写作业,等他们吵完再回去睡觉。”
“他们为什么要吵啊?”
“不知道,我可是家里的好孩子,反正不是我惹他们生气的。”
“那我应该不是他们的好孩子,有时他们吵完了又打我,我只要挨打就是因为不听话……”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啊。”
“我学习成绩不好……”
“这也不能说明就不是好孩子吧?我妹比你调皮多了,除了不爱学习,脾气还特别任性。偏偏我爸就吃她撒娇这套,什么都宠着她,还要我处处帮她让她,真的搞不懂。”
“你吃的这块糖,是今天我爸去镇上回来专门给她买的,就没我的份。她换衣服时从外套掉出来了没发现,被我捡到了。”
小孔令麒突然觉得嘴里的味道变得有些苦涩了。
“你还有妹妹,我就一个人……”
“我还有一个哥,但是我妈什么好的也紧着他,我在家里跟透明人似的,有兄弟姐妹其实和没有一样……”
“我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和他们一起怎么生活。只要不吵架,怎么都行。”
“你这么乖,你爸妈怎么是这样对你呢?我妹要是有你一半好,我都谢天谢地了。”
“那我可以当你弟弟吗?”
“好啊,可是你不能和我一起住……”
“没事,等我长大了,你就做我媳妇吧!”
“胡说什么呢小屁孩……”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住在一起啊。别担心,我保证不和你吵架。”
看着他清澈天真的小眼神,女孩竟不忍心反驳了。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你家住在哪?”
“上海。”
“上海?!这里是东北的亚布力,你一个人怎么过来的?”
“东北在哪啊?”
女孩急得站起来,匆匆收拾了书本要拉他走。
“你得赶紧去趟派出所,不然你爸妈真的要报警了!”
“姐姐,我不是被拐卖的,等下我会自己回去……”
她没怎么听懂,自个琢磨了好一会,还是坐下了。
“上海……我还没去过,但是我一直很想到那里看看。”
“听说那里是大城市,很繁华,有很多厉害的人都在那里追求一生的梦想……”
“姐姐,以后嫁给我,我们一起在上海追求梦想好不好?”
“行啊,那你要好好学习,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我想嫁的得是一个积极努力又体贴懂事的优秀男人!”
“就这么说定了,咱们拉钩!”
他突然想起来,还没打听女孩的身份。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程蔓。你呢?”
“我叫孔令麒。”
“是那个孔子的孔吗?”
“对。”
“听着就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后代。我看好你!”
钩着他还黏有糖丝的手指,小程蔓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对这个有点傻乎乎的弟弟产生了好感。
这种朦胧的感觉不太像是单纯的友情,那会是什么呢?
“姐姐,我还是很饿,也困了……”
小程蔓刚想说带他去家里吃点东西,突然远远地看见父亲头也不回地从院里出来,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心里一沉,这俩又吵到离家出走了吗?
不像要风得风的程菽,自己的口袋里是没有零花钱的,现在也不方便领他去找母亲和同学,难道要去田里摘玉米吗?
感觉到靠在肩上的脑袋越来越沉,摇摇晃晃的身子也逐渐失去了支撑的动力。
“孔令麒,你别睡……”
话音未落,他直接滑落进了她的臂弯。
她又被吓了一跳。
别说是一个刚刚见面的男孩,自己都没有这样和家里人亲昵过。
但她也不忍推开他,这个柔弱的弟弟让自己产生了一种不止是年龄差的保护欲。
原来不是所有父母感情不合的孩子,都像自己一样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去承受;也不像程菽整天大大咧咧无所顾忌,他们更多时候是恐惧和退却,只能寻找除了亲人以外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庇护者。
伸手抚平他略显凌乱的软发,他反而像一只小狗般蹭蹭她的掌心,又往她跟前贴了贴。
如果是程菽这样挨着自己来撒娇,她肯定会反感地把她踢走,可是现在占据她内心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感同身受。
“我保证不和你吵架。”
小孔令麒信誓旦旦的奶音还回荡在耳边。
人总是会变的,今天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何况长大后的一切呢?
他因为害怕吵架,选择刻意去回避迎合,久而久之会形成讨好型人格的模样。
自己不喜欢吵架,便在懂事起立志用读书换取逃离现实的机会,但这也不过是暂时搁置了问题。
一个人在幼年期受到的潜移默化,同样会在成年后的为人处世里,充分暴露出原生家庭环境的不利影响。
未来还长着呢,这样的干部家庭条件,会让他继续留在上海发展吗?自己也不知道就一定能定居在苏州河畔啊。
当然重新开始是好事,毕竟他和她都没能降生在一个很完美的家庭。
但是小孩通常都不会对自己的随口承诺非常上心,他只不过是在电闪雷鸣中找到了一个临时的避风港,或许过两天就被新买的玩具忽悠忘了。
阵阵夜风四起,怕他冻着的小程蔓用背尽可能挡住凉气,老远已经听见家里少有的喊自己回家的动静,想答应却又担心吵醒了抱臂沉睡的他。
母亲招呼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她情急之下捂上了他露着的耳朵,赶紧抬头应付了一声。
“知道了,待会就回去!”
腰间下意识被搂住,卧在腿上的呜咽声扰乱了她的意志。
“姐姐,别走,再陪我一会吧……”
“弟弟,明天再来吧,你得回家了,我也要睡觉了……”
“我不想回家,那个家让我好害怕……”
她一狠心,把他从身上拽开,对睡得晕晕乎乎的他一字一句地强调。
“现在,马上回家!有事明天再说!”
他刚想撒娇,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她严厉的语气打断了。
“这是命令!”
瞬间蔫下来的他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夹起书本消失在了院门后,撅着嘴提过压成馅饼的书包慢慢站起,抹了一把噙着的泪花,磨磨蹭蹭地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往后的日子里,小孔令麒似乎已经爱上了这个一放学就自动进入的连接现实与梦境的休息区。
他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小程蔓,和她一起去找日常玩到忘记时间回家的程菽,在她的辅导下写那天书一样的作业。
虽然依旧笨到总是挨她敲脑袋揪耳朵,可是他每次都是咧着嘴在傻乐,毫不在意地揉揉她下手的地方,擦掉错成一锅粥的句子数字后,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一边是程菽的任性和父母的忽略,一边是小孔令麒的乖巧可人,平时像个小大人般的小程蔓,总是能在和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相处时,露出本来属于这个年龄的难得笑容。
她会给他讲东北农村流传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老故事,有时一些诡异的情节能把他唬得差点尿裤子,但最后还是会把魂哄回了躯壳。
而学精的他也不再空手上门,偶尔会从家里偷偷找到一丁点完整遗漏的零食带给她。
一块白糖糕、一片蝴蝶酥、一枚青团子,这些从未尝过的江南特产,也渐渐治愈了她身为女儿却不被父亲同等宠爱的失落心灵。
他特别享受看着她不舍得风卷残云的吃相,尽管也馋那齁甜掉牙的味道,但始终忍住分食的欲望,痴痴地沉浸在她含化甜蜜的幸福笑意中。仿佛充满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汁水,也流淌在自己心里一样。
一天下午,放了学照例背着书包来报道的小孔令麒,才刚刚走到那棵树下,看到一个蜷缩在院门口的壮汉,抱着膝盖面露痛苦在等着什么。
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喊声。
“蔓子,赶紧先把你爸送到村口,看看你哥找的车来了没!”
匆匆跑出来的小程蔓安慰了父亲几句,把他往躺坐着的爬犁中勉强挪了挪,拉起辕把弯下腰拼命朝前冲去。
没明白啥意思的小孔令麒愣愣地看着这蜗牛蠕动一般的情景,但下一秒就清醒了过来,冲着一路拖出的灰烟飞奔过去。
“姐姐,我来帮你!”
抓着尾部横木的他埋头费劲向前推,瘦小的身子被程三民完全遮住了。
“孔令麒,你别管了,当心摔着!”
被犁盘摩擦地面扬起的沙尘糊得睁不开眼的他却不肯松手,肩膀顶在架子上硌得生疼,仍然咬牙踩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跟随她发力。
夹在中间的程三民满脑子问号地瞅着前后两个孩子,特意盯着小孔令麒打量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闺女,你俩认识?”
“认识……”
“这孩子谁啊,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爸,说来话长,先别问了……”
总算熬到了村口,一辆手扶拖拉机已经原地待命,等候多时的程荞赶紧迎上来,帮忙把父亲搬进了车斗。
“你们回去吧,我陪爸去医院就好!”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开走了,留下半身土的俩姐弟在不停喘气。
一个挎着篮子、麻花辫上沾有草末的黑胖女孩路过,来回扫视着狼狈的俩人,笑着吆喝了一句。
“哟,程大爬犁,今儿又出了趟工呢?”
“赵晓默,别咋咋呼呼了,我没心思和你闹……”
“怎么着,今儿不带程菽,改遛弟弟了?”
呲牙笑着靠近的她让小孔令麒心生畏惧,不由得躲到了小程蔓背后。
“弟弟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来,刚刨上来的地瓜,算是见面礼,拿着!”
望着递到眼前还挂着泥巴的地瓜,他照旧没有胆量接。
“行了行了,我这弟弟怕见生人,就别为难了,我替他收下。谢谢啊!”
“谢啥,甭客气!我走了啊!”
看着她脑后的小辫一跳一跳地跟着人拐过了墙角,无奈叹了口气的小程蔓摇摇头,拍拍把自己衣服拧成麻花的那对小脏手。
“可以撒开了,快去洗洗你这泥爪子吧。”
井沿上盛了半桶水,俩人轮流替对方擦去脸上的污垢。
“姐姐,刚才伯父是生病了吗?”
“关节炎,老毛病了。村里又没有能治的医生,一犯病就得赶紧送镇上的医院。”
“每次都是你去送吗?你不是有哥哥吗?”
“我哥是我妈的宝,我妹是我爸的心肝,剩下一个我谁都不疼,有活就得上。”
“谁说的,我就疼你。”
她本想敷衍过去,可是看着他单纯中透着坚定星芒的目光,心里竟然有点感动。
“谢谢你了。”
把那个涮干净的地瓜甩干了泥水,塞回到他手里。
“拿着回家吃吧,味道很好的。”
她正欲离开,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迈开的脚步。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面露诧异的她转过身来,看到了仰着头委屈得要哭出来的他。
“没有,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玩啊……”
“不,我以后也想和你一起玩,像爸爸妈妈那样……”
这一下把她弄慌了,趁四下无人,拉过他躲到了那棵树后。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孩子家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他随手扯下书包,和地瓜一同扔到旁边,背过去掀起衣服,腰上深浅不一的淤痕令她始料未及。
“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我爸……昨天拿皮带抽的……”
部分已经肿起了高度,她再也绷不住了,丢下一句“原地待命等着我”,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家门。
静悄悄的田野上,忙活的人们都已归家,袅袅炊烟里混合了各种饭菜的油香。
一个临时铺在几堆草垛后的垫子上,趴着不敢动弹的小孔令麒紧攥手中的秸秆,强忍泪水感受着涂药的身子泛起一阵阵火辣辣的撕痛。
昨晚的父亲在暴打母亲到昏迷后,看到自己依然进展停滞的成绩更是怒不可遏,拖过他又是一顿毫不留情地狂抽。
挣扎不掉的他只能坚持到父亲喘气撂下皮带的空隙,那句比甩在身上更难受的话灌进了耳中。
“你以后爱咋的咋的,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皮带掷落在母亲无力阻拦的双脚旁,他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哀嚎,只是含泪抬头瞪着眼前这个已是陌生人的父亲,拼命把满腔怨恨压回心底。
裤腰上轻轻的触感,霎时将他从噩梦中惊醒。
“姐姐,不要……”
“我得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
“不行……”
“都叫姐姐了,还怕什么?”
“那……那你轻点……”
小心解开校裤上的系绳,一点点褪下倔强的防线。
已经青红一片的臀部瑟瑟发抖,依稀还能辨认出些许皮带模样的印记。
“好像没有破皮,我先给你试一点药,疼了就说……”
“好……”
微凉的药雾蒙在了变色的皮肤上,局部伤得较重的地方像滴上了滚油,在黏膜间弥漫着噬肉的灼热感。
“好疼……疼……”
想捂伤口的手被猛地按下。
“别碰,等药效过去就好了……”
俩人对抗拉扯了好一会,才逐渐平静下来。
一件外套轻轻地盖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歇会吧,我去去就来,别乱跑。”
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她绕过草垛消失的背影,脊梁蹭到还留有体温的衣服,默默吸了一下有些堵塞的鼻子,不知不觉陷入稻草中打起了瞌睡。
当他再醒来时,一股烧烤的鲜香扑面而来。
睁眼一看,一只烧得半焦的地瓜在地上直冒热气。
还在用草叶擦手的小程蔓,冲他笑了笑。
“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然而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枚裂开的皮中透出几缕金黄的珍宝。
“想吃吗?”
他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忍俊不禁的小程蔓伸手掰开了沙甜的目标。
两轮融化的暖阳在她掌心里绽开了火热的余晖,丝□□人的气息萦绕鼻息。
“你要哪一半?”
“都行。”
结果两半都放在了他手中。
“这就是刚才那个姐姐给你的地瓜,都是你的。”
捧着还烫手的美食,他不禁愣了。
虽然作为家里独生的大少爷,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可是现在,他动摇了。
“姐姐,你也吃……”
“不用了,就当是你刚才帮我的回报。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确实也饿了,没过一会就啃得满脸黏糊。
“这地瓜好甜啊!”
“东北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比你给我的那些糕点还美味呢。”
可是吃着吃着,嘴里的味道渐渐不香了。
“姐姐,我以后能来这边吃饭吗?”
“为什么?”
“这里比我家更有家的样子。”
“你要是来了这边,我去上海就找不到你了。”
“没事,等你到上海了,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直接和我说!”
“吃素。”
“干嘛吃素啊?我带你去吃大餐,什么都有!”
望着他信誓旦旦的眼神,小程蔓有点伤感。
“好,吃大餐。东北的饭馆有很多,我也等你来……”
她坐在草垛旁,胳膊叠在双膝上静静地俯视着他继续炫饭的小模样。
一直在憧憬的以后,真的会存在吗?
他们将来能坐在东北或者上海的某一张桌前,面对面吃着给予彼此的梦想大餐?
皓月当空,星辰闪烁。
藏在草垛沙发里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废话。
“姐姐,你是什么星座呀?”
“狮子。”
“我巨蟹。”
“是吗?我之前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射手座。”
“?”
“现在接触下来,还真有点像个巨蟹。”
“你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啊?”
“你自己猜去吧。”
他挠挠发间的草屑,还是没琢磨出来。
拢过他肩头的外套,她再次投来关切的目光。
“还疼吗?”
“疼啊。”
“那怎么办?”
“不知道,我真不想回去了。”
“可是你现在确实不能留在这里……”
“没事,我在这睡也行。”
“别开玩笑,你这伤还要去检查的,睡这万一感冒发烧了你会更遭罪!”
“我不管,今晚我就呆这了。”
“不行,你快起来,把外套还给我!”
“好疼,快放手……”
她下意识松开了,他又耷拉着脑袋装起了糊涂。
“孔令麒,别耍赖皮,小心我揍你!”
他依旧闭眼不肯就范,心里却暗中乐开了花。
脑瓜子很沉,也转不动了,似乎吃下去的不止有可以拔丝的地瓜,还有别的……
“喂,你醒醒,你是喝了多少啊你……”
周围的温度降得太快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相反倦意越来越浓,洒落在头顶的究竟是草籽还是雪花,都不重要了。
“你不能在这睡,你在这儿睡你会被冻死的!”
耳边熟悉的催命声越来越小,他完全进入了无人之境,意识像流星一般划落天际。
是梦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活成了梦?
优秀的她单身至今,究竟在等什么?
他的事业感情屡战屡败,何时才能逆袭翻身?
彼此之间是打算错下去,还是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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