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辛辛躲在假山石后头,心中暗自祈祷。
别往这儿来,别往这儿来。
来人的脚步却愈来愈近、竟像是快要走到石头跟前了。
眼看就要被发现,谢辛辛心道若躲藏着被抓出来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倒不若搏一把。
于是她一咬牙,从石头另一边转了出来,疾声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未想到那一伙人反倒被她先发制人吓了一跳,被点出来探查的人一个趔趄,支吾起来:“什么……什么鬼鬼祟祟……”
院墙里面领头的闻声,忙走了出来,见到她不卑不亢,穿衣打扮也不像是寻常婢女,不禁行了一礼,道:“不知是哪一房的姑娘?”
谢辛辛索性装腔作势起来,质问他:“你们又是哪家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此处向来鲜少有人经过,你们拉的是什么货?奉谁的命?来这里做什么?”
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问,把那领头之人是骇得不轻。但他们做的事,看上去又着实不是能随便交代的,就见那人讪讪道:“姑娘,您先冲过来兴师问罪的,怎么也应该姑娘先报上名号才是。我们也是奉主子的命令行事,不好随随便便就向谁交代了。”
“我,你们都没见过?”谢辛辛眼珠一转,心中就有一计,“不知道我,总知道我干娘宋嬷嬷吧?我劝你们别绕圈子,如实招来,拂了嬷嬷她老人家的面子,可不就是拂了王爷的面子?”
“哎唷。”领头的面色大变,忙道,“原来是宋嬷嬷家的姑娘,我就说和下边那些粗使丫头不一样呢,瞧奴才这双狗眼……”
说着,轻轻打了两下自己的脸,“姑娘怎么称呼?”
情急之下,谢辛辛脑中只浮现了刘宛和陆清和两个名字,便随口捏造:“叫我宛和就是。”
“得嘞,宛和姑娘。”
似是顺利糊弄了过去,谢辛辛心中一松。
方才谢辛辛初倒王府,门卫不认识她,便找宋嬷嬷拿主意。她又看宋嬷嬷说话那般情礼兼到、礼数周全,字里行间又暗示着王府秘辛,就知她在宣王府上必不是寻常女使,更像是老宣王的贴身心腹。
再看面前这人的反应,十有八九她猜得没错。
她腰杆顿时硬了起来,理直气壮上前:“你们送什么的,我来看看……”
“哎!”三四个人就涌了上来,拦在她面前,嘴上却好言道,“宛和姑娘,莫怪奴才们没见过您,咱们是世子手下的人,忙活的多是府外的杂事琐事,莫说您了,就是宋嬷嬷也极少跟我们照面的。您看……”
说着,就有一个拿着刻了赵世子篆符的腰牌递给她。
赵都云的人?
谢辛辛略看了一眼,心中犯起了嘀咕。
围上来的几人也没有退让,反而向前紧逼了些,颇有些将她逼退的意思。她冷眼看着他们,明白过来。
敢情这意思是,他们是世子手下,而“宛和姑娘”是宋嬷嬷——也就是王爷房里的人,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宛和姑娘”还是不要有太多好奇心。
谢辛辛见这些人都是高头壮腰,若自己执意要闯,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拦下她。外加上若再生冲突,或会给宋嬷嬷添不必要的麻烦。
到时捅到赵都云那里,他一查,发现王府里没有一个叫宛和的婢女,那怕是再难以善了。更何况自己本就是走错了路撞进来的,此时但求脱身就好。
她微微笑道:“竟然是世子的人,是小女子打扰了。”
两方又客气一番,谢辛辛便仓促告辞。这回不敢再大意了,只挑着铺着石砖的大路走,慢慢绕出了大门去。
几个运货的小厮则是对视一眼,有人意味深长,问了句:“……她若回去告诉宋嬷嬷怎么办,那宋嬷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领头的骂了两句:“能怎么办?王爷身边的人你敢动不成?横竖邺州那边没货了,咱们这也是最后一趟,我劝你们把这事烂肚里,别给爷爷我节外生枝。”
“这能行吗?”年轻些的则苦着脸道,“会不会坏了世子的事?”
“哟哟哟,你还操起主子的心了?要造反?”领头的劈手就给了他一掌,“小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我们这种泥腿子想活命,就少操心主子的事,干完这波,拿了银子我就跟世子说,咱们几个回乡下去,娶个媳妇,也享享福。”
几个人中,有个皮肤棕黑的,嘿嘿一笑:“我不回去,我要上云京去,闯一闯。”
听了他这话,这些人笑成一团:“就你?还闯云京?”
领头的忙低声喝道:“轻点声,不怕一会儿再招个人过来?做事!”
大家便各自搬起货箱。说是箱子,形状更像个圆筒,沉甸甸不知装的什么,要两个大男人才能抱起一个,喘着粗气往里院抬。
也有人干这活,呼吸粗重地说:“我也不回乡下。”
另一人便问他:“老金,你为啥不回去?”
老金才把一个大圆筒放下,闻之神秘一笑,挽起半个袖子。
那黝黑干瘦的手臂上露出一截编着同心结的红绳。
老金笑道:“跟你们提过的,小红进王府前给我的。”
众人顿时哗然。
领头的脸色复杂,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半天才道:“老金,上回跟你说过,你找的那个小红,早被世子送给李管事了。”
老金点点头,认真道:“我知道。等我拿了钱,便找李管事行个方便,把她接出来。应该行得通,李管事他……见的女人多。”
“若是不行,我就留在府里,好给小红作伴。”
那领头沉默须臾,继而深深叹了口气,嘴上还是骂道:“你说你是不是贱?我要早知道你是来找旧情人的,当初绝不会答应让你跟着我给府里做事。”
老金被骂了两句,也只是闷头不语,默默去搬车上剩下的货物。伙计们听了这样的深情不付之事,忽然也觉得有些没意思,闲谈的声音也渐渐小下来,各自忙活各自的去了。
……
出了王府,谢辛辛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缓过来些。她抬头看了看太阳,午间的秋阳过于明亮,看得人不自觉眯起了眼。
在宣王府的时候怎么不觉着日头这样盛呢?她暗暗叹道。
许是王府的墙太高,岔路太多,人的心眼子也数不清。人心织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将整个宣王府笼在其中,连阳光也透不过去了。
若是自己与赵都云的婚约仍在……
谢辛辛打了个哆嗦。这念头才起,哪怕在这样大的阳光底下,也令她生了一层寒意。
若是谢家没有失事,她多半也要向爹娘求告求告,让他们替自己做主撤了这桩婚吧?
她幼时对婚姻感情无知无觉,也毫无兴趣,哪怕心觉赵都云是个怪人,也只想着爹娘和宣王府上往来的密,自己若嫁过去,肯定可以常常见到娘亲,因而对这个婚事也不算太抵触。
如今因着郭知州的指示,又靠着自己对陆清和的撩拨,总算有了一些情事暧昧之经验,而且深得其味,觉得感情中最有趣的不过人心幽微之处的一丝瘙痒。
情起之时,她能隔着明面上的欢言笑语,来逗弄陆清和一番。待到心里装着的事情慢慢浮上来,她又能冷静了,陆清和三个字好像又变成了一件任务,一个北瑛王府的符号,一段复仇路上的风景……
她不由得幻想,谢家若还在,她不需要死皮赖脸地接近陆清和,那她与陆清和相遇之时,也许他们会成为朋友……
……吗?
她单手遮了遮太阳,一片小小的阴影覆在脸上,想到怀里那包赵都云给的药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谢辛辛晃了晃脑袋,想要将杂念都晃出去。不知为何,总觉得若再深思下去,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府那块匾额。
那块躺在火海里的匾额。
不想这些了。
她一鼓作气冲进了太阳底下。
可日头正毒,平头百姓又甚少敢来宣王府门口走动,故而王府门口也不是什么热闹地界,连个拉车的都没有。
她只好用手掌在脸前搭了一个小小的帐篷,靠着这点自给自不足的阴凉走下去。没走两步,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谢掌柜,这边!”
那躲在街拐角冲她招手的,不是阿凤又是谁?
谢辛辛心间莫名一软,笑着奔过去:“阿凤!你怎么来了?”
尽管不问也知道,阿凤在这里等她是谁的意思。
果然阿凤道:“公子不知宣王府深浅,担心有什么万一,让我来接你。”
说着,阿凤拍了拍身后的马车,“太阳晒得很,公子让我驾车来的。”
她一笑,眉眼间就生动起来,适才短暂的彷徨便一扫而空,自己跳上马车道:“难为他这样体贴!但要我说,我更想他自己来接我,何苦差你走这一遭……咦?”
谢辛辛掀开车帘便是一愣。
那身影熟悉,恰如玉面菩萨一般,静坐在车内。
陆清和眼睛沁着笑,回应她道:“因我身份之故,不便在宣王府四周露面,才让阿凤替我赶车。”
“谢小掌柜,可要见怪?”
谢辛辛双颊倏然染上红霞,千头万绪又一齐涌了上来,闷头默默挨着他坐下。
但她仍记着正事,对阿凤道了声:“去南边葫芦巷子里。”
对上陆清和询问的目光,谢辛辛没来由地心头一跳,躲开眼神解释道:“宛姐姐在那里。”
陆清和点头,“茗琅跟你说的?”
“嗯……”
只是她的心乱得很,不知该怎么说茗琅没有跟着她出来的缘故。但她不说,陆清和也不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明明沉默不语,她却觉得那人的眼神滚烫。总觉着这么些日子过去,陆清和与从前也很有些不同。具体是怎么个不同法,她又说不上来。
半晌,她才拿出帕子扇了扇,憋出一句:“……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