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姓孟,单名一个安,曾中过探花呢。”他介绍起姑父,昂起头,颇有些骄傲。
阿凤闻言,出声道:“公子,孟安,不正是我们要去邺州寻的人吗?”
原来陆公子认识姑父啊。
郑瑾瑜放下了心。
那玉春楼便交给陆公子吧,看他俩感情不错,应该用不着自己操心了。
虽说是谢辛辛让自己丢脸在先,致使他一不小心害了谢辛辛的酒楼,但他提前来报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是吧?
“哎。”郑瑾瑜自言自语道,“我实有成熟男人的心胸啊,陆公子,你要向我学着点。哎,我错了我错了!!”
见阿凤又往腰间的匕首摸去,他乖巧地闭上了嘴。
不出一会儿便听陆清和开口:
“到了。”
“到哪了?”郑瑾瑜茫然问。
“你都不知道去哪,就跟上来了吗?”谢辛辛又被他的脑子震惊了,心想自己方才怎么会以为他看出了玉春楼与宣王府的关系呢,实在是高估他了。
阿凤不等轿與停稳,便一个闪身灵巧地跃下轿身,既而扶着陆清和稳稳地下了地。
车外的风乍然吹过,并没有想象中的新鲜,反是混着一丝淡淡的腥臭。远处几位青衣衙役铁青着脸驱赶着围观的人群。
陆清和远远朝那处看了一眼,回身发现谢辛辛正弓腰站在轿门前,费劲拎着裙摆。
为免下轿时踩着衣角,她正专心理着襦裙,面前忽然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腕间忽然有些发烫,像是早间被这同一只手捉住时,被它灼伤了一般。她抬头看去,眼前白衣公子毫不避讳地望进她眼里,却不见一丝波澜。
她笑了笑,覆手上去,道:“多谢陆公子。”
许是自己作戏作太久,多想了吧。
郑瑾瑜探出个浑圆的脑袋:“所以到哪了啊?”
待谢辛辛站稳,陆清和收回了手,言简意赅:“案发现场。”
“啊?什么案发现场?”
“昨夜有位捕快无故暴毙在此处,我便来看看。”陆清和平静地说着,袖下才经碰触的指节微颤,“你若害怕,可以自己走回去。”
话音未落,郑瑾瑜便不满地嚷嚷起来。谢辛辛无心去听他撒泼抱怨,捂着耳朵远离了这场聒噪。她凑到七嘴八舌的人群中去,踮脚朝中间一看,顿时愣了神。
几日前,领她去知州府的有一高一矮两个捕快,因来势汹汹,与她起了些争执,她记忆犹新。
而此时躺在地上,腰腹、口间流着乌血的,不正是那高个子捕快么?
“你认得他?”陆清和在她身后发问。
谢辛辛想不好怎样解释她与这位捕快的照面,便摇头说不认得。转头一看,郑瑾瑜已经吓得双腿打颤,紧紧“依偎”在矮了他小半个身子的阿凤肩上。
“我认得!”一位挎着竹篮的姑娘接话道,“这是胡大哥呀,上回我阿妈在支摊子时扭了腰,是胡大哥把我阿妈背回家的。”
“是胡捕快?”挑着扁担的农户操着莲州话,惊讶道,“我们那的年青小囜里,就属伊做事清爽,脑子灵光,真是遭孽哎。”
旁边的老人嘟囔着说:“自古恶人年长,善人命短啊。”
人群便一连传出叹惋的声音,人人都道胡捕快是个好人,竟死于非命。
谢辛辛听大家如此说,心中便也隐隐起了不忍,将胡捕快昔日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场面忘了大半。按说是个好心人,能惹到什么仇家将他捅了个对穿呢?
她见周围石头砖路上湿漉漉的,便问是怎么回事。人群只道是才从水里打捞出来。
忽然身边一阵风过去,是陆清和快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死者面前。谢辛辛不免愣神看他,圆领白袍,窄腰宽袖,在血污前如一道蔚月仙光似的,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陆清和单膝屈下,伸手按了按死者的胸口,垂着眼睫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衙吏喊着“做什么”便立刻提刀冲了上来,谢辛辛快人一步,忙拦到陆清和面前,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道:
“对不住,几位大人,我男人他这里不太好。我来看着他,不劳大人费心了。”
“注意点。”衙吏啐了口,回头和身边人骂道,“这年头,脑子不好的都有媳妇。”
谢辛辛看陆清和仍盯着死者出神,有意为他拖延时间。她抹了抹眼角,神色哀戚:
“脑子虽不成了,可长得还俊嘛。大人你有所不知,他不光脑子不好,还生性好色薄幸、四处留情。可怜我小小年纪,被一张皮相误了终身……”
人群似乎不露声色地朝她挪了挪,百姓衙卫各个都竖起了耳朵。谢辛辛还要继续,那话里的主角默默起身,用没触过死者的那只手将自己拉出了人群。
谢辛辛不等他说话,眉眼盈盈道:“看了半天,看出什么来了?”
这两日下来,纵是陆清和总是喜怒不显,她也能一眼辨出他的情绪。
就如此刻,他一双眸子睁着七分,郁郁地瞧着她,便是对刚才的话有所不满,憋着不愿发作。
而谢辛辛就乐得见他这个模样。
便非要引凶罗刹垂两滴泪,惹善菩萨嗔几次目,让宁静澹然者再难把持,五阴炽盛者心神俱灭,那才叫有意思。
陆清和对她无奈,道:“面唇发乌,口鼻有水,伤皮不内卷。”
谢辛辛认真思索道:“面唇发乌,可是中毒?口鼻有水,又像溺毙。伤皮不内卷,这是何意?”
“谢掌柜慧心灵性,一点就透。”陆清和微微点头,面色舒展了些,“若死者伤痕肉皮头卷向里,为生前伤,伤皮不卷向里,为死后伤。”[1]
郑瑾瑜倚在阿凤肩头,捂着鼻子闷闷道:“下了毒还要捅人啊?”
阿凤随行陆清和多年,对江湖中事也见过几分,接着道:“那死因便只剩下一种了。”
“啊?排除了被刀捅死,不是还剩下溺水、毒发两种吗?”郑瑾瑜挠了挠头。
“你这鸡脑袋,”谢辛辛又往他后脑瓜拍了一掌,“若是先毒发身亡,还怎么溺水啊?”
她趁机接着话头问:“公子,你懂得这样多,去邺州想必也是查案的吧。你也说我一点就透,我与你同去,定帮得上你。”
郑瑾瑜倒是乐见得很,拍手道:“那正好,你可以不用做玉春楼的掌柜了。”
谢辛辛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你别想了,玉春楼不会倒闭的。我就去邺州几日,还不能回来了吗?”
眼见二人又开始吵吵嚷嚷,一时消停不下。陆清和只得佯装听不见,接过阿凤递上的手帕擦了擦手,默然回往马车处。
“公子,你说杀他的人,为何要先下毒,再捅他要害,还要将他溺毙呢?这得多大仇啊?”阿凤问。
“未必是同一人。谢掌柜方知将药下在两处,幕后之人或许也做了多手准备。”陆清和摇了摇头,将手帕叠好,“不必去想了,我此番只是来看看此案是否有关宣王府,既没有宣王府的的影子,剩下的事自有莲州衙门去管。”
“公子说的是。我们还有再过两日便要启程,也来不及管这案子。”
阿凤说着去邺州的事,接过帕子,就听主子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他抬头向陆清和望去,却不见他面色阴翳。
“公子,你自来到莲州,越来越常叹气了。”阿凤道。
“是吗。”陆清和眼角的余光里,谢辛辛正笑着喊“公子等我”,小步向他跑来,身后还追着骂骂咧咧的郑瑾瑜。
他微微笑,又叹了一声道:“许是被一个惹气精缠上了罢。”
很快便有更多的衙吏仵作来收了尸。谢辛辛一行人不再掺和,回了马车,又这么你挤我我挤你地回往东街去。回程的路上,郑瑾瑜竟渐渐的安静下来,少见的寡言,时不时问些奇怪的问题,就是谢辛辛再怎样言语讥嘲,他也闷声不响。
马车绕了远路,将郑瑾瑜在郑府大门前放下来时已是午时。郑瑾和一步三回头,才走了不远,又追上车拍着门道:“陆公子!谢掌柜!”
“你怎么回事?”谢辛辛从帘子中探出个脑袋,“家也不想回了?就爱和我们凑一处?”
却见郑瑾瑜认认真真道:“谢掌柜,我感觉你不是坏人,之前是我有些无理取闹了。”
见那车里又伸出一只手要朝他后脑刮去,他忙一低头,堪堪躲过,就听谢辛辛笑道:
“那你感觉错了,我是个坏人,可坏可坏了。”
“不是……”郑瑾瑜低了声道,“我总是想,那胡捕快也不是坏人,遭此横祸,别是像你一样,遇到了我这般人,找发了达的亲戚搬弄两句是非,因一桩小事就丢了命吧……你以后会不会……”
“呸呸呸,你盼我点好吧。”谢辛辛见他态度不似从前,竟然多思多虑到此种程度,也敛了眉目严肃道,“你放心,玉春楼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的。算命的说我大约五年性命无忧呢,若真有事,掌柜我自可临机制胜。”
虽然算命的也说了,这五年内她会有牢狱之灾,但这又是后话。
“公子,你说是不是?”她抬眉笑向陆清和。
方在闭目养神的陆清和动了动眼睫,轻声道:
“是,不会有事的。”
“陆公子都这么说了,回家去吧。”谢辛辛拍了拍郑瑾瑜的肩膀,缩回了头。
马车复又笃笃地往前行去。谢辛辛在车厢中摇摇晃晃的,被郑瑾瑜这么一闹腾,自己心中也有些后怕。可看到眼前人稳稳静坐着的模样,没来由又多了几分安心。
车厢不稳,陆清和却垂着眼睛,连脑袋上那白玉的发髻都岿然不动。
这得是什么样的爹娘,能叫他长成如此神闲气定的谪仙人模样呢?谢辛辛捏了捏拳,手指又有些痒,似乎总想寻个机会将他的髻摘下来,瞧瞧他若乌发散乱该是什么样。
她看得出神,那人却睁开眼,薄唇轻启,开口问道:
“好色薄幸、四处留情?”
……
[1]引自宋慈《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