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在云层间绕了一圈又一圈,玻璃窗外的银杏树叶晃动,簌簌的。
盛满坐在活动教室内,手轻轻撑住下巴,看着这棵树,从春的突兀到夏的繁茂。
榆中学子每周二下午固定社团活动,盛满转学进来,心仪的园艺社满员,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唯一还缺人的诗词社。
从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他。
天是被水洗过的蓝,傍晚日落静静掉下,落在窗沿。仿若走过了一段光阴,渲染着故事的一部分。
徐行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袖校服,就坐在玻璃窗下,头微垂,拽着笔认真写着什么。
每每,盛满的视线不知不觉间,都会被窗下的这位少年偷走。
久而久之,她渐渐喜欢上了周二。
“盛满,盛同学!”
突然的点名,让盛满惊回神,她无措地望向讲台,眼见着诗词社指导老师兼六班语文老师穆雁走到自己跟前。
穆雁一身浅绿色齐腰襦裙,头发高高盘起,她温柔弯了弯眉眼,“老师刚刚提到了苏轼,你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最喜欢苏东坡的那首诗呢?”
盛满在那一瞬间,视线下意识绕过穆雁,落在了徐行身上。
又猛地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强装镇定,“我喜欢……‘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句。”
她撒谎了。
坐下时,心跳还没缓过来。
徐行还是没抬眼,少年埋头的样子映衬在初夏的黄昏里,深深烙在了盛满心底。
她撇过眼去,庆幸刚才没讲真话。
噔噔——
桌角被敲了两下,这只手臂上有条很深的疤,盛满顺着它往上看,日光将徐行的轮廓晕开,只见他嘴角上扬,递来一本笔记。
“谢谢你借我笔记,”徐行一顿,轻歪脑袋,“放学了,你不回家吗?”
“我……我,”盛满慌地接过笔记本,埋下头,愣愣地说:“我等大喜,一起回去。”
“那我先走了。下次见!盛满同学。”
徐行扬了扬手,拽住自己胸前单肩包的带子,转身离开。
什么时候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盛满也说不清楚,她翻了好久的日记和相册也没搞懂,只记得大概是某个周二的黄昏,放学的那刻,广播响起一阵阵轻快的旋律,她突然没那么着急走了。
“小满!”
梁嘉的声音很有特色,像炎热夏季里的西瓜棒冰,纵使她还没出现,盛满也知道是她。
“舅舅,你走这么急干嘛?”
梁嘉快步从走廊追上前,拽住徐行的挎包,站定时还有些小喘。
徐行像个被逮住的干坏事小孩,身子一怔,瑟瑟转身,很忙地挠头,“明天郊游,我去找谢欠儿商量一下带点啥吃的好。”
“又找谢钦,”梁嘉松开抓他包的手,抱着双臂微倾,眯眼,“你跟他还真是孪生兄弟。”
“你跟盛满不也是?”徐行一怼,视线不小心在刚从教室出来的盛满身上落脚。
对视的那一眼,盛满匆匆撇开。
梁嘉很自然挽上她的手,继续贫嘴,“那怎么能一样?”
“不说了,我要迟到了!”
徐行瞄了眼表,抓着斜挎包的肩带,一挥手便跑走了。
“走那么快干嘛?跟我俩要吃了……”
梁嘉话还没讲完,便被盛满拽住了校服衣角,戛然而止的一瞬间,身旁刮来一阵清风,捎带着南瓜面包的味道。
她眼微抬,傅治侧身擦肩,黄昏的光拂过他脸颊粘上的面粉,看样子是刚从烘焙社下课。他一手拽着刚出炉的面包,一手扶着书包,不打一声招呼就朝前走了。
走廊里一前一后,两位少年。
盛满望着他俩渐行渐远,莫名地,说不上来地,悲伤充斥了整个心脏。
别人口中的双子星,成了拳脚相向的仇人,徐行手臂上的那条疤成了俩人诀裂的见证。
“又是他!上次把我舅打成那副鬼样子,难怪舅舅跑那么快。”
梁嘉又在抱怨,声音很大。
回家时,梁嘉吐槽了一路,盛满静静听着,偶尔顺顺梁嘉的怒气。
得亏傅治被学校记了大过,革了学生会副会长的职位,不然以梁嘉的性子铁定要杀到校领导办公室,将这些话痛斥出来。
*
“小满回来了,快来吃饭!”
盛满站在玄关,两脚一蹬换上拖鞋,抬头猛然一愣,撞见游灿臣从厨房端菜出来。
她轻垂眼睫,礼貌颔首,匆匆地,“不吃了妈,我跟大喜在外面吃过了。”
关上卧房门的那刻,盛满重重松了口气,半晌她抽出椅子坐下,书包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下。
她将脸颊贴在书桌上,触感凉凉的。
思绪太过烦躁,盛满掏出手机,无聊地刷起来。
指尖最后定在半空,屏幕的亮光照在她的面庞,何妨刚发了条新动态。
【桂花树下桂花猫,桂花梦里伸懒腰。】
配图是一只小橘猫蜷在花坛边,身上落满了灿黄的桂花,看上去睡得尤为香甜。
现在是五月初夏,盛满带着好奇,评论回复了句:四季桂?
没想到那头秒回:嗯,四季都开。
微风轻轻掀开半掩的窗,吹来一股淡淡的清香,盛满叩下手机,朝窗外望了眼。
别墅院子里的粉团蔷薇竟一夜间都开了,爬满了整面墙。没想到从梨县移栽过来的蔷薇,能在今年开。
盛维以前说,如果他在消防大队训练回不了家的话,只要院子里他种的蔷薇开了,就代表他想盛满他们仨了。
盛满着急起身,从矮窗跳进院子,踱步到那面墙下的藤椅处,像小时候那样,捡起看了好几遍的《小王子》躺在蔷薇花下。
就像爸爸在陪着她。
“小满,这么晚了怎么坐这?”
一段沉稳的声线叩开盛满的思绪,她合上书,起身微微弯了弯眉,礼貌地,“万洲哥。”
黎万洲是沈叶初朋友的儿子,比盛满大五岁,盛满搬来榆理后,他经常来串门。
黎万洲从别墅出来,走到盛满跟前,瞄见她身后满墙的花,咧开嘴,“蔷薇竟然开了,你在这儿赏花?”
“嗯,”盛满拽书的手下垂,侧身弯了弯唇,“算是吧。”
“万洲哥过来,有什么事吗?”
“我妈托我给沈姨送点水果。”
有点尴尬。
盛满抠着手中书本,猛抬眼,“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点,我先进屋写作业了。”
“诶小满,”黎万洲叫住她,“听沈姨说,你重新玩滑板了,今年暑假太荷市有场比赛,你可以去试试。”
“……”盛满脚步一沉,挤出笑来,“在太荷的话,就算了吧,我妈还盘算着给我报暑假补习班,多半没时间。”
跟黎万洲道别后,盛满靠在椅背,望着墙上那两块滑板失神到了后半夜。
以致于第二天郊游,她顶着很深的黑眼圈坐上了榆中包的班车。
刚在后排坐下没多久。
“小满,”梁嘉从人群里钻过来,看着盛满的黑眼圈,担忧地,“你怎么焉了,昨晚没睡好?”
“我……”盛满一顿,眨了眨眼说:“我昨晚遇到一个物理难题,想了好久才解出来。”
“难怪你成绩好,原来努力到这么晚,”梁嘉手撑在下巴上,哀哀叹了声,“不像我,今天郊游昨晚早早就睡了。”
盛满垂眼,瞧着坐在身旁的她,梁嘉颇像只耷拉了皮的小猫,晃晃头就能掉一地的毛。
她顺了顺梁嘉的长发,“没有啦大喜,你不能熬夜,说不定你好起来,比傅治还厉害。”
一听到傅治这名字,梁嘉便皱起了眉,嘟囔个嘴,“我可不跟你和那个小人争第一,我没多大志向,只要能考上医学院就行。”
“大喜,他有名字。”
刚巧话一落地,傅治便上了车,并坐在两人的正前方。
梁嘉轻怔,坐直身子,咳了两声,“我知道啊,我就是单纯不想叫他而已。”
傅治靠在车窗,安静地望向窗外,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似乎并没听见梁嘉扯着嗓门讲的话。
*
郊游的地方位于松云顶,半山腰处有滩石溪,层层叠叠的绿阴倒影在溪水面。
杨可谕她们走得快,早早就把溪边的好位子占了,盛满到的时候,班上好几个同学已经开始比赛打水漂了。
“壳壳!”梁嘉扯了扯盛满的手臂,“加我跟小满两个呗!”
“来啊!咱比比谁厉害!”杨可谕身子一斜,瞄准水面中心一扔,猛地炸开三片水花,敞开笑笑,“输的人今天去捡梅子。”
“好!”
梁嘉答应得爽快,却忘了盛满根本不会打水漂。
水面咕咚一声,死死的,就溅起一朵涟漪。
“我输了。”盛满轻弯眉,不带犹豫,半开玩笑地,“那我去捡梅子吧,正好我认识,不至于带毒回来。”
“诶小满。”梁嘉叫住盛满,手里拽着石子不肯撒开,“要不我陪你去?”
盛满轻笑出声,“不用啦,你就在这好好玩,争取多赢几局。”
也好,趁着捡梅子的空档,盛满穿梭在林间,哼着小调子,一蹦一跳,很是惬意。
松云顶不愧是榆理有名的梅子山,盛满没走多久,怀里就抱满了青色的梅子,她拿衣角擦了擦,尝了口,酸涩中却有种别样的清甜。
倏然,一段悠扬的曲调飞入耳畔。
盛满被这旋律勾走,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有位少年伫立在竹林的尽头,他的背挺得很直,头微低,双手飞扬在一支竹笛上。
清风徐来,扫过盛满耳间的发,也扬起几片狭长竹叶,日光不偏不倚落下,在十五六岁的少女心底勾勒出最深的印记。
“徐行!”
蝴蝶般悦耳的声音,掐断了那潇洒恣意的笛声,盛满回过神,瞧见一个绑着低马尾,穿校服的女孩跑向那个他。
她也听见那女孩对他说:“听说你喜欢我,我想告诉你,我也喜欢你。”
刚捡的梅子,咕咚咕咚滚下去。
亦如此刻,盛满看向徐行捡起她梅子时的,心跳声。
清脆,甜涩,仿佛就该是青春期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