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尖利的声音,如江水滔滔不绝。
盛满将手背在身后,头一低头发也散下来。
“够了!”
平日里一直很温和的沈叶初,如母鸡下蛋般嚎了一嗓子。
盛满有些懵,是真的懵。
甚至在沈叶初把亲戚赶走后,她都还没回过劲来。
沈叶初踱步过来,无措地,“小满,今天的事……”
盛满一愣,思绪闪过一人身影,这个话题她实在不想继续下去,“妈,学校放三天假留了好多作业,我先回房了。”
房门紧闭的那刻,盛满长长呼了口气,她走到书桌旁坐下,背包被随意挂在椅背。
书桌前是一面木窗,盛满家在一楼,抬头时满院秋色尽收眼底,梨县是个南方小城,秋天短得仿若一眨眼,没有金灿灿的落叶,只有阴雨不断的微风,秋天除了桂花还是桂花。
盛满用手微微撑起下巴,目光淡淡一扫,瞥见院子里爬满整个围墙的枯败藤蔓。
那是盛维在世时,亲手为她种下的粉团蔷薇。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台DV机,摁开开关,录像于她手心跳跃,又倏然停下。
画面年代久远,颜色跟今日的天一样灰,但盛满却记得很清楚。
录像里是个模样五六岁的小女孩,带着生日帽,她的父母和哥哥坐在蛋糕前哼起生日歌。
“小满你在天上的时候,为什么要选今天当生日啊?”镜头里那个笑意温和的男人,向女孩发问。
小女孩转了转眼珠子,跑到父母跟前歪着脑袋,轻嗯一声,“小满当然要选小满这天当生日呀。而且只有爸爸爱妈妈,妈妈爱爸爸,哥哥爱小满,盛小满才愿意来到这世界。”
“那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哥哥,爸爸妈妈和小满,我们四个人永永远远在一起!”
爸,你不过才离开三年,周边的人就像是把你忘了一样。
好像真的,只有我还记得你。
哦不对,她应该会记得吧,毕竟你救了她一命。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小满,我能进来吗?”
盛满赶紧擦擦泪,将DV机放回抽屉,慌乱地从背包里摸出一本书摆上桌。
“在……看书?”沈叶初踱步过来,视线落在还没翻开的书上,犹豫一阵,“妈妈跟你商量个事好不好?”
盛满翻开书,不太情愿地,“如果跟游灿臣有关,不用提了我不想听。”
“当然不是,”沈叶初微弯下腰,“我想你爸爸了,正好你明天放假,咱去看看他?”
盛满眼睛一亮,她喉咙微微泛酸,抱住沈叶初的腰,委屈的泪掉下,她哽咽着,“还以为……你也把他忘了……”
“傻小满,妈妈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你爸爸的。”
秋风透着热气摇响窗前的风铃,院子里的桂花成片洒下,像打翻了的蜂蜜罐。
整个梨县,都在下一场桂花雨。
连太荷市郊外的墓地也不例外。
翌日清晨,盛满站在墓地登记处旁,手里捧着束花,乖乖等沈叶初办完手续。
太荷市的公墓离梨县很近,所以很多梨县人都葬在这里。墓地不大,旁边就是殡仪馆停车场。
“你是不知道,现在那个灵堂可热闹了。”
有个盘发的女人哒哒踩着高跟鞋走过来,靠在登记处窗口,从里薅了一把瓜子,跟里头的工作人员聊起来。
“灵堂?”女工作人员没抬头,右手滑着鼠标,“灵堂能有多热闹。”
“看见那车了吗?杨汉城杨书记的。”
女人眼神指了指停车场里那辆豪车。
其实盛满刚到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只是心里感叹一声太荷市有钱人真多,便草草作罢。
听到别人谈及,她才又多瞧了一眼,竟是辆连号8888的红旗,思绪恍然扯到三年前的那天,耳朵却还在继续接收两人的八卦闲谈。
“书记都来了?”
“肯定要来啊,听说前天梨中跳楼的那女孩,就是他女儿。”
“胡说吧,不是说杨书记的老婆刚大学毕业吗?就算有女儿也不可能上高中。”
“那是他前妻生的,离婚后连姓都改了,你年纪小当然不知道。”
“改成啥了?”
“谁知道呢,反正姓唐。”
猛地,盛满捧花的手莫名一紧,她不自觉就往殡仪馆走。
刚入门,怀里的捧花便被接待的小哥夺走,他笑嘻嘻地,“也是来参加唐小姐的告别式的?”
“嗯。”
盛满终是回过神,她眉心微微发抖,心像绷在了弦上,于高空晃荡。
今日殡仪馆有两场告别式同时进行,小哥将盛满带到最里面的那个灵堂。
灵堂装饰得很简单,跟棺桲里的那个女孩一样,离开得那样匆忙又局促。
盛满晃眼一瞧,终于在告示牌上确定了告别式的主人,唐雯。
这个名字太眼熟,盛满记得她,也永远忘不了。三年前她们见过的,只不过不在现实中,而在一封信里。
那封信盛满没有勇气再看第二遍,她只隐隐记得信上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曾经无数次站在那条河边,却没有一次真的想跳下去,如果不是我弟推我下水,我不会迈出那一步。
你说好不好笑,没勇气自杀的人,居然有勇气去死。
盛满,从你爸爸把我救上岸的那刻,我的命就是他的了,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拼了命也会代替他好好活下去。」
“雯雯啊,我的女儿啊,你死的好惨呐!梨中就是吃人的魔窟,把你的命都给吞了……”
棺桲前一个头发凌乱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动作夸张地哭诉着,表演痕迹很重。
“盛满?你怎么来了?”
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鼻梁上住着老式眼镜的男人,挡住了盛满的脚步。
他看上去有些震惊。
盛满却一如既往,没有表情。
“王校长好。”
她礼貌地微微颔首,绕过他走到棺桲前。
原来女人旁边还盘腿坐着一个大概八岁的小男孩,正自顾自摆弄着手中的变形金刚,他不哭不闹,反倒玩得非常开心。
“杨荣宗!”
另一个年轻女人走到小男孩身边,抢走他的玩具,含泪训斥道:“你姐姐死了!今天是她的告别式,这个破玩具你非得今天玩吗?”
杨荣宗撇下嘴,“她死了就死了,关我什么事?还我玩具!还我玩具!”
哭声瞬间响天动地。
唐妈站起身,“死小三,你有什么资格骂我儿子!给我儿子道歉!”
一场“扯头花”大战猝不及防上演了。
盛满冷笑一声,这是灵堂啊,唐雯还睡在这里,她的灵魂或许还没有消失呢。
“打得好!打得好!”
杨荣宗稚嫩的嗓音在灵堂炸开。
盛满哆哆嗦嗦攥紧拳,脊背冒了层浅浅的冷汗。
如果,如果杨荣宗没有把唐雯推下水,盛维是不是就不会死。
而这个像魔鬼一样的孩童,如今还能站在他姐姐的棺桲旁,鼓掌叫好。
盛满再也忍不住,冲到杨荣宗面前,二话没说打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响亮,吵架的,劝架的,看戏的,全部都看了过来。
唐妈先是一愣,而后骂骂嘞嘞甩开盛满,她可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吃这个亏,便高高扬起右手。
盛满很倔,她还在死盯杨荣宗,就差把他烫个洞出来,根本没注意到即将落下的巴掌,和他。
一只温暖的手将盛满扯到身后,少年微微侧头,清亮的眸子透着担忧。
徐行甩了甩接巴掌的手臂,嘶一声,弯了弯嘴角,“你还好吧?”
还好?怎么会还好。
很多时候,崩溃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情,盛满再也忍不住,她着急踏起小碎步,哽咽地,“唐雯,唐雯她死了……她死了……”
每一声,都是不甘。
她不甘,盛维好不容易把她从水里救回来,冬天的河明明那么冷。
她不甘,唐雯好不容易决定好好活下去,给她寄了信,每年盛维的忌日还有一束白菊。
她不甘,事情已经过了三年,唐雯信里描述的家人却还是一点都没变。
“够了盛满!你根本就不是唐雯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责她?”
一个穿着梨中校服的女孩扒开人群,走到盛满跟前,嗓音大到可以跟杨荣宗的哭声叫板。
盛满能猜到,这大概就是唐雯信里说的那个伥鬼朋友。
她吸了吸气,忍住哭腔,“我从进来到现在,有说过一句唐雯的坏话吗?三年了,你们还是这样!当刽子手的当刽子手,当吸血鬼的当吸血鬼,当看客的当看客!”
“她明明已经决定好好活下去了……你们敢说,唐雯自杀跟你们没关系吗?”盛满咬着牙,“你们根本不敢!”
听罢,唐妈慌张地盯了眼王校长,赶紧亮起嗓门,“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女儿不是自杀,是不小心从楼上掉下去的,梨中必须要赔我女儿的命!”
“你把我妈妈惹哭了!你这个坏女人,”杨荣宗是个大孝子,他扒开徐行,用头将盛满撞到在地,一拳一拳挥到她的脸上,“我要打死你!”
小孩子的力气很大,在场的大人根本拉不住。
直到沈叶初出现,这场闹剧才有了尾声。
杨汉城震惊地指着地上的盛满,看向沈叶初,“她是你女儿?”
沈叶初蹲下身,心疼地看着鼻青脸肿的盛满,还有地上一大摊血迹,她强忍着怒气,“就算她不是我女儿,你儿子也没有打伤她的理由。”
剧痛让盛满生理性犯困,她晕晕乎乎地,再次清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左手还打上了石膏。
病房是单人间,门外闹哄哄的,沈叶初也不在。
盛满强撑着坐起身,窗外已经一片漆黑。
乌云密布的天,星星寥寥无几。
盛满已经将近半年没见盛维了,她很想他。墓地的夜荒凉,她想去陪陪他。
盛满套上鞋,背上书包轻轻掀开门,走廊尽头人群围作一团,沈叶初被包在中央。
她不想她担心,没打招呼就从楼梯间溜掉了。
医院门前的街道,空旷又寂静,只剩马路对面烤红薯摊向上蒸腾出的热气,在这深夜苦苦熬着。
盛满埋头,专注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许是要下雨的前奏,晚风吹起也闷得慌。
前方有个穿病号服的女孩在街头踱步,路灯映照下来,盛满微抬眼,看向她背影的那一瞬间。
她碰触到了她的悲恸,以及绝望。
盛满自小就有种能力,她能很轻易地感受到旁人的情绪,即使细碎微小。
高敏感和高共情带给她的,在过去一直是无尽的痛苦和内耗,随着年龄渐长,这个能力并没消退,但却形成了保护壳,她总有意无意地逃避所有会或即将伤害到她的人。
所以在见到女孩的第一刻,盛满本能地加快了步伐。
可很难说是什么原因,扯住了盛满离去的影子,她在心里哀哀叹了声,从包里掏出一把伞,叫住那女孩。
女孩转身,灯光落下,她齐腰的长发晕染在昏黄里,小脸有些婴儿肥,额头饱满,嘴唇小巧精致,一双杏眼含着笑意,眼眸却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盛满一下就认出了她,在灵堂昏睡前她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过这个穿病号服的女孩。
她轻怔住,僵硬地将伞递出去,“要下雨了,给你伞。”
“可我拿了,你呢?”
“我不需要,我喜欢淋雨。”
害怕被女孩拒绝,盛满将伞塞到她手中,就朝前迈了好几步。
最后似乎想起什么,她还是心软了,转头那刹,“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伞一定记得还我。”
“我叫梁嘉。”
梁嘉拽紧伞的瞬间,一阵风吹散她的长发,卷起了街边的落叶,也将挡住月亮的乌云给推开了。
“好,我记着你了。”
望着盛满离去的背影,时间暂停了。
烤红薯的香气随着风飘过来,很奇怪周围只有几个人,可梁嘉却觉得人世间的烟火气从来没这般真实。
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