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不报仇!”游垚逼问道。顾望张了张嘴,终究是没回答。
要他说,他为了等烨王之子现身在一处山间隐居了十余年,这种话说出来也只会被人当作是苟且偷生的借口。他心中有愧,无话可说。
江瑄看看顾望的脸色,又看看游垚,岔开话题道:“你方才说找到了顾氏受冤的线索,可否说说……”
游垚冷声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们?”
顾望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道:“当年顾氏上下有能力者皆入伍充军,誓当抵御外敌守卫东州,而最终却落得个蒙冤而亡的下场,实在叫我等忠君之人心寒……”
虽说他嘴上说着要将江瑄送回拂风剑派,要给小语找个归宿,然而当小语指着赫城的方向,顾望忘了旁的事也要进赫城瞧瞧。哪怕有近乡之情怯,也无法压抑沉冤昭雪之志。
“……顾某此番来赫城,便是想找找顾庄之灾有何线索,倘若有机会报仇,我在所不辞。”
风澜关外,东州主已到玄北军营,思绪仍旧丢在方才云岭镇上那个拦路之人身上,以及不知所踪的天师。
前头有一守兵走上前来,拉回了东州主的思绪,他行军礼道:“主上,天师大人在营帐等您。”
华盖旁的侍从悄悄抬眼瞥向东州主,却只见他神色肃然,他道:“孤知道了。”
东州主走下舆车,在守兵的带领下往主帐走去。
一掀帐帘,就见里头端坐着一位身着银服、脸戴面具之人。此人在东州主进帐前仍是从容淡定地点香沏茶,即便面具遮挡了脸色,瞧着也颇有兴致。
东州主出声屏退帐内侍从,走到这一尘不染的人前坐下。
对面的人淡漠地将沏好的茶呈给东州主,却不言语。
帐内一时茶香四溢,东州主也颇为耐心地品起茶,然而片刻后脱口道:“天师大人早知会有此一出戏,特意演给孤看?”
天师故作疑惑,问道:“主上说的可是顾氏遗孤之事?”
“萧焕。”东州主唤他,正色道:“你明知孤为何要命你一同出宫巡访,何故捅出当年顾氏之事!”
眼前人戴着面具,东州主也看不出他面具下的神色,只听萧焕淡淡道:“主上与我不过是点头之交,却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新主登基,巡访万民,正是收受民心之大好时机,若是吾与主上出面同行,无异于告知天下东州主与天师平起平坐,同尊同德。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有二君,即便主上无心理会民间之说,朝中的那些人怕是要风声鹤唳了。”
天师所言在理,东州朝制特殊,君权可由神授,亦可由世袭定,综其二者,末了由民予。不过此任东州主却巧,天师所选之人,正是先主之子。
东州如此朝制势必导致朝中之人分党立派,有听信天神尊崇天师之道者,亦有重视氏族血脉传承、拥护皇族之势者。如今难得天选与人选合于一人,那些朝臣得此结果本无话可说,只是这先主之子竟整了这么一出──
东州主却道:“孤明白,但当年之事确实是先主之错,末了有人加罪于你,世人对你也颇有微词。孤如此做也是想替你挽回一些名声。谁道你偏要作茧自缚!你置孤的脸面于何地!又置先主之名于何地!”
主上愈发气急,说至最后还激动得直起身,然而对面不做反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叫人郁闷。
只听天师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起身行至东州主身侧,跪地俯身,“臣自请退位,自萧家族谱除名,余生看守千君阁,为东州百姓祈福,求历代先主安息……无诏不出。”
“你!”东州主皱眉躁道,“你早就打算如此?”
萧焕俯身不吭声。
东州主拿他无法,只问道:“那你选的那狼奴如何处置?”
萧焕闻言一顿。东州主耐心地等他回话,只听萧焕允诺道:“狼奴既选了吾为其师,吾自当倾囊相授……”
“罢了,自萧家除名就不必了,待到萧家养出下一任天师后你再退位。”东州主一拂袖,不容置喙道。
天师欲言又止,却听帐外有人报:“主上,天师大人,玄北军已列阵,等候大阅。”
东州主自帐内应了一声,看了一眼伏地不起的天师,只觉得有些头疼,道:“想来天师大人也不愿赏脸与孤一同大阅玄北军,罢也,天师好自为之。”
东州主出帐跟随领将行至玄北军营正中所建之高台上。自高台望去,数万玄北大军列阵齐备,齐声高呼,“天地为鉴,烽火为号!……誓为东州!死战不退!”场面不可为不浩荡。
游垚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当年,宋家长子宋炽奉旨带兵围剿顾庄。宋家本与顾家交好,然而烨王出了事,宋家无一人为其说情……”游垚忽然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天真的想法有些可笑,不过他很快便继续道:“宋炽带兵屠尽顾庄,只留下老弱妇孺,后来剩下的老人妇孺安顿好顾庄众民,离开了赫城,四处漂泊。”
“我娘带着我一路往东,她本想去瞧瞧兰城的烨王府可还安在,她并不知烨王府早已被一把火烧了。我娘……还未到兰城,便在路上因病故去。而我也被人牙子捡走贱卖成奴……”
“……为何先前零榆说你是被自己娘亲抛弃的?”江瑄问道。
“自然是人牙子随口胡诌的。”游垚冷笑道:“一个六岁孩童亲眼目睹顾庄十几户人家一夜之间被杀,内心深处自然是承受不住,自我娘死后,我便再没开口说过话。”即使为其所凌辱,他也未曾吭过一声……“后来银花楼来了人,见我样貌不错,便将我从人牙子手中买走,成了男倌──刺上了这个印记。”
游垚不露声色地说着自己的过往,周遭无人催他说出顾氏灭门线索,只是静静地听着。就连零榆也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
游垚指了指自己耳后的红痕,垂眸道:“我那时不知银花楼便是在兰城。到了后来,有贵人将我请去府中,途经烨王府时才知此地已成废墟。”
“银花楼的日子可比从前的颠沛流离好太多──只是偶尔要替东家探听些事情……”游垚抬眼看向零榆,“沛奴,你还不知道吧?”
零榆移开目光,摊摊手随口道:“不知道什么?”
游垚扯了一下嘴角,“我与你入银花楼的时候差不了多少,那时你仍在襁褓中,按银花楼的规矩,本不收留幼童,即便留下了,也会等其长成少年能接客后才将这焰状红痕刺上去。而你,天生就有这印记──”
众人目光投向零榆,脸上神色各异。零榆脸上闪过一瞬空白,随即坦然受之,嗤笑道:“你是想说我是烨王之子?”
“你知道?”游垚紧盯着他,却见零榆的脸上没多少惊讶之色,即便他知道此人向来少惊少喜,把自己装得同一个大人般,但谁知外头套的这身壳子是不是虚张声势,游垚比他长了六岁,片刻后也收敛了意外之色,道:“银花楼中人替东家打听的事有一便是去查当年烨王谋反的真相,而我因年岁尚小,并不能接触到其中的事情。后来查这些事的人皆被东家遣返回乡,再未在兰城出现过──除了掌事的桥姨。她后来查到我是顾氏遗孤,便将其中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告诉了我,真正重要的却未透露半分。”
“但她后来把红痕印记之事透露给了孟娘,暗示她我就是烨王之子。”零榆忽然道,“直到孟娘死了我才知道此事。”
孟娘本不打算将此事告知于零榆,故而死前并未将那个装了书信的盒子交予他,险些要被她自缢时的大火所烧。还是后来紫棠在孟娘床榻下发现,与那只玉箫一同给了零榆。
“那你后来为何不告诉顾前辈?你不知道他一个顾家人留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寻顾家人吗?”江瑄忽然道,神色有些激动。
也就他这么为人劳心费神,浪费如此情绪,零榆轻笑了一声,抬眼看向顾望,轻声道:“顾将军。”零榆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叫他,顾望一顿,神色却是复杂,只得听零榆道:“您早就认出我了吧?虽然经过方才游……顾垚的搅和,您可能以为自己认错了烨王之子。当年您在怀碧山隐居这许多年,只因听信所谓山神的预言。不过如今您又与我们从兰城离开走过这东州许多城,能牵动您的,想必就是您一直在等的烨王之子……至于您先前所说的为了在东州寻找烨王之子,应当只是借口吧?”
顾望眉头一皱,似有愠色,他道:“若非秦苏夫人的嘱托,我不会坦白你的身世。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不……”他顿了顿,犹豫了许久才艰难道:“不与我相认?”
零榆道:“这重要么?与你相认,而后如何?为顾氏报仇么?”
顾垚听出零榆的言外之意,神色激动,不等顾望反应便挣脱了身上半散未散的绳子,一把抓过他的衣襟,怒道:“顾氏世代忠厚为民,烨王一世纯良正直,怎会生出你这么个不仁不善忘恩负义之人!”
“恩?”零榆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烨王、顾氏,于我何恩之有?他们生来就弃我而去,不养不育,仅有的生恩我又去何处报?”
“可他们含冤而亡,无人敢为其立碑祭祀,如今仍未沉冤昭雪,你敢说不是拜你所赐!”顾垚怒喝。
零榆无动于衷,只是扯了扯嘴角,凑近顾遥脸侧轻声道:“顾公子如此义愤填膺,何不杀了我?”
“顾倾雨!”“零榆!”顾望与谢生齐齐出声,而顾垚一拳即将落在零榆脸上,却被零榆劫住,他笑看周遭一圈人,末了脸上挂着讥讽道:“诸位若想报仇,不若去找十年前的顾倾雨,那时的他或许还有一点天真供你们可骗,可惜顾倾雨死在了那时兰城外的乱坟岗,往后的他只想活着。”
一语毕,零榆甩手推开顾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