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斑驳陆离的梦境中醒来,梧归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已身归混沌。
然而身旁的莲叶偏下几分,一滴露珠落到脸上,滑过脸侧又落下,他才茫然地感到一丝真切。
身边响起几分动静,他却听不清楚,正吃力地侧过脸,身旁人已跑没了影。
梧归缓缓起身,惊觉身下竟是一张宽大的莲叶,而自己躺在其上浮于水中。
他从这百花盛开的园中走至园外,还没等他弄清楚此处是何地,便听不远处一人喝道“拿下!”
门口候着的天兵天将纷纷围住他,其中两人一把将梧归的双手押于身后。梧归有些不安地挣扎起来。
主将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那道身影,便利落地转身带人返回天界。
“不好!”华尘正要闪身回百花榭,元存伸手一把拉住他。
华尘一愣,只听元存道:“此番已是最好的结果……”
三日后,夜幕中划过一道星光,仿佛裂开一道细长的缝隙,转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老先生说,有人离开人世的话,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落下,这是真的么?”身旁的小男孩问道。
顾世晗望着沉寂的天,道:“这世上每日都有许多的人死去,若真如你那老夫子所说,岂不是日日都有流星漫天?”
小男孩信以为真地点点头,“那就好,不然我每次看到流星划过天空第一反应就不能是惊喜,而应该是难过了。”
顾世晗揉了一把小孩的头,“你那老夫子怎么尽教些没用的东西?”
小男孩先是把顾世晗的手从脑袋上拿下,道:“小五已经长大了,你别再乱摸我的头。”
“好好好,”顾世晗笑了笑,“小五已经十岁了。”
“你们两个,爬那么高作甚么?下来吃饭!”屋檐下有人仰头叫他们。
顾世晗应声飞身而下,然而小五不敢那么做,只好乖乖扶着竹梯往下爬。
顾世晗看了一眼顾望,道:“怎么最终还是决定来这峪安村了?”
“或许是离怀碧山近吧。”顾望模棱两可道,然而看顾世晗的神色猜到他想问为何不去山腰竹屋,于是道:“那竹屋想来是有主的,无故鸠占鹊巢也不好。”
四年前新主巡访东州后,回到中城第一件事便是将顾氏的冤屈昭告天下,一时间东州百姓有痛哭流涕有悔不当初。兰城那座烨王府经人修缮完整,更有人常常拜访为顾氏上香。然而就在不久前,烨王府门口还立了一块记录着烨王生平事迹的石碑,经此一遭,烨王府从无人问津变得几乎要成神庙道观了。两人生怕日后有人还要雕座石像摆到烨王府里供百姓参拜。
碍于身份特殊,顾望与顾世晗不愿过多抛头露面,只好从烨王府中搬出。
如今的峪安村村外已无瘴气,但无人知晓村后有一处烨王与烨王妃的衣冠冢,也鲜少有人会往村中来,故而也算是一处僻静之地。
何况,村中更有一群故人,熟悉的环境对顾世晗记忆的恢复或许也有所帮助。
顾望默默地看着顾世晗被小五招去帮忙,心中纠结起来——四年前重逢后,顾世晗醒来之时将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既希望顾世晗能恢复从前的记忆,又不愿他那么快想起。
不过他再如何想,末了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毕竟顾世晗本人也觉得无关紧要,他又何必费心纠结。
几人方搬入峪安村,于秋荷和白老城主便邀请他二人一同用晚膳,虽不似先前中秋夜宴那般排场,但却也是真心实意欢迎二人。
“世晗怎地不多吃点,是饭菜不合口味?”于秋荷注意到顾世晗举着木筷发愣,关心道。
“没......”顾世晗连忙解释,“于婆婆做的饭菜都很好吃,是我走神失礼了才是。”
一旁的白老城主同顾望说道:“你这四年怎地把这孩子糊弄瘦了,老夫记得先前世晗脸上倒还有点肉,如今一瞧怎么......”
顾望也没同老城主客气,坦白道:“是这小子吃不胖,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看是你本身就活得糙,世晗跟着你便也过得将就起来。”老城主苛责道,“无妨,既来了村里,日后把他养得同小五一般白白胖胖。”
顾世晗不语,只是抬眼看向那胖墩墩的小男孩,他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大鸡腿,顾不上反驳白老城主。
顾望也不同老城主一般计较,只好承了老城主的一番好意,点头吃肉。
于秋荷想到什么,忽然热络起来,“世晗今岁已及冠了吧?可有意中人了?”
顾世晗一愣,猜到于秋荷下一句要说什么,正要开口制止却叫白城主截胡,道:“喜欢什么样的?老夫找村里的平二姐给你说说媒,她那嘴皮子可没有她谈不下的。”
“人世晗好歹也是烨王之子,怎么能把目光局限于这村里。”于秋荷嗔道:“再说那平二姐,自从四年前替那李丫和谢大夫牵线失败后可就再也不给男儿说媒了。”
“平二姐那是觉得村里的男儿没有能比得上那谢大夫的,喜欢哪家的姑娘都配不上。我们世晗如今也是一表人才,明日平二姐见了肯定要夸。”老城主搞错了重点,只听了最末一句。
小五忽然从他那吃了一半的饭山中冒出头,补充了一句,“我也觉得,谢大夫和大哥哥是我这辈子见过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顾世晗听得一愣,“谢大夫是何人?生得如何好看?”
“......”众人一愣,俱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顾世晗看着他们震惊的眼神,险些要以为他们误会自己喜欢谢大夫。
顾望咳了两声,出面解释道:“我忘了同老城主与老夫人说,四年前世晗出了些事,那从前的事......一概不记得了......”
那时顾世晗失忆后,顾望避重就轻地给他讲了一些从前的事,并未提起谢生这么一号人,就连江瑄也说谢生生死未卜,只好当他从未存在,免得提起后顾世晗多想伤心。
顾世晗却敏锐地察觉到众人神色的不对劲,尤其是顾望,他问道:“我原本应该认识这位......谢大夫?”
顾望看着他欲要追问的眼神,无可奈何道:“他叫谢生,是你曾经的救命恩人。”
顾世晗眉头一皱,正要开口,顾望却不愿多说,道:“先吃饭吧。”
众人这才想起食不言的规矩,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
东州南部沉寂了千百年的无界渊却在此时热闹了起来。
镇龙柱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立在无界渊一方天地间。其上盘桓缠绕着的锁链正随着一条蛟龙的游动而发出巨大的响声。
“来者何人——胆敢闯我无界之渊?”那蛟龙一开口,其声似九天之上倾泻而下的银河之水,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千钧之力,在此间震荡回响。
然而来人端出一副任天崩地裂我自岿然不动的淡定,沉声道:“蛟龙一族被封印在此暗无天日之境,龙王竟还能苦中作乐圈地为界,倒是心态上佳。”
龙王长出一口气,伸长龙身,逼近来人身前,幽幽地道:“无知小儿,见你眼盲,难怪自不量力。”
对方仗着自己眼上蒙着白布条,眼不见天地,更不在意身前的庞然大物,毫不客气地道:“我来寻人。”
这无界渊晦暗漆黑,不知边界,除了被封印在此地的一众蛟龙族,便再无什么“人”可言。龙王沉吟道:“那你怕是找错地方了。”
“怎么会?”蒙眼人阴沉一笑,笃定道:“长澜帝君不就在此么?其封印已解,龙王总不能一直关着人家。”
“......”龙王低吟良久,而后泄了气一般,收回身,飞快地缠回镇龙柱,不再管那蒙眼人。
然而在蒙眼人看不见之处,一朵纯白水莲自镇龙柱下的黑潭中缓缓漂来,周身散着光亮,虽微弱,倒也足够映照出无界渊的一角。
只见水莲中幻化出一道人形,还未化完全,一道温和如水的声音便响起,轻轻唤了一声蒙眼人的名字:“司暝。”
蒙眼人单膝而跪,俯首行礼:“司暝在,恭迎长澜帝君。”
水莲之上,一道人形堪堪完整清晰,那人便飞身至司暝跟前,扶他起身,温声道:“多年不见,堂堂神官大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长澜帝君伸出手拂过司暝的眼前,正欲施力探查一番,却被司暝精准地按下手。司暝摇摇头,道:“司暝已不是天界神官,此番前来也并非要接帝君回天,而是回魔界梧夜宫。”
“......”长澜帝君眉头一皱,心中却已想过许多。
无话半晌,司暝仍是耐心地等着长澜帝君的回应,似乎对方作何反应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于是面上始终带笑。
然而长澜帝君却问:“你的双眼是怎么回事?”
“......”司暝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而后从帝君语气中推测其神容,浅笑道:“小伤而已。帝君怎不问司暝为何千年都不来看帝君?”
“本君不问,你便不打算解释么?”长澜帝君从司暝手中收回手,一敛方才的温柔,冷声道:“本君累了,回宫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