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碍物被齐原扔下去之后，齐原一眼就看到了罗南江。昏黄的车灯里，罗南江的双手双脚被牢牢束住，胶布将他脸上勒出了肉。他的单衣变得皱巴巴，锁骨那里好像青了一块。
齐原冲他笑，想跟他表示别害怕。可他接着就看见罗南江的眼睛霎那间变红，泛黄的宽胶布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深黑的眼瞳马上被泪水覆盖，繁密的睫毛也铺满水光，他的眼角簌簌落下泪来，而这几滴眼泪变成利箭扎在了齐原的心上，他感到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
“南江……”
“他奶奶的！”驾驶座上的老三这会火速下来，和从厕所赶回来的胖子在齐原背后汇合，两人打了个眼色，伸手就要把齐原从车门处掀下来。
小黑刚想帮忙，齐原给他传声：“这里都是监控，别露馅。”
小黑只能收回咬死他们的心思，趁他们碰到齐原之前，一手一个抓过来扔得远远的。
被落在后面的三角眼本来想上去帮忙，见到队友一个一个像垃圾一样被扔来扔去，顿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上前还是去哪，急的原地绕圈，
还没给他多久怔愣的时间，他的心倏地一凉，这下是彻底走不动道了——一辆又一辆的警车接着从入口进来，不鸣笛，但是都闪着灯。红蓝交接的灯光照到三角眼的脸上，红一阵蓝一阵的颜料也盖不住这张脸上越来越惨白的底色。
“靠……！”
待反应过来，他惊恐地向后狂奔。
*
四个绑匪整整齐齐被拷牢送上了警车。
齐原和负责人说罗南江有点受惊，先带他去吃顿饭再送过去做笔录，负责的警察现场问了罗南江几句，就放他们走了。
刚从车里出来的罗南江冻得有点打颤，齐原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干，给他套上自己的外套。怕他嫌弃，齐原说：“洗过了，今天刚穿出来的，应该不脏。”
说完他又端看了几眼，除了锁骨有一片青紫以外，没发现罗南江其他地方的明显外伤。齐原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伤？”
罗南江麻木地摇了摇头，裹紧齐原的外套，将脖子缩进夹克的领子里。头好痛——他刚刚好像差点想起一些什么东西，一张脸。不是齐原，不是司徒渊，又像齐原。可是到底是什么……
齐原又问：“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罗南江的声音闷闷的，他说“饿。”
齐原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太对，想多问点什么，又怕他饿极了。他看了看四周，这个服务区有几家面馆和便利店，背后不远处就是座高耸的山林，黑漆漆的，似有风起。
“小黑，后面是座山，你上去吃点东西吧，要回去了我叫你。”齐原对小黑说。
小黑看了眼山林，鼻子用力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大餐，只有些蛇虫小兽。他都懒得过去，“上面没有好吃的。”
齐原看了他一眼：“这里只有面馆，没有肉。不上去就留下来吃素。”
谁不知道齐原打的什么心思，拙劣的发情期雄性。小黑白他一眼，走到暗处兀自消失了。
小黑走后，齐原和罗南江随意进了一家馆子。
在车上精神紧绷，倒不觉得有多饿。现在放松下来，罗南江突然觉得又饿又冷。他滋溜了半碗汤才抬起头，齐原又夹了几块牛肉放他碗里，问他：“知道是谁吗？”
警察来的太快，他没法自己问。
罗南江精神头总算恢复了几分，他说：“大概有个方向，不是很确定。”
“曹贵？”
“和他有关吧。”罗南江问：“你怎么知道我被绑了？我都没来得及跟你说。我跟你说他们太无耻了，四个人合起来做局……”
罗南江叽里呱啦一通把今天遇到的事全说了，齐原撑着下巴安安静静地听，听到他被棍子打到背上的时候脸色变了。他这才想起来，骷髅男鬼和他提过的，罗南江好像被棍子敲晕了。齐原坐直打断罗南江的话，“严不严重？”
“小伤，没事儿。”罗南江摆摆手，越说越精神。“我跟你说，也就这几个人来阴的，要是正面打我都不一定会输，你是没看到有个傻子胳膊都被我掰骨折了，他还一直以为是脱臼呢。”
“真的没事吗？我看你下车的时候好像不太舒服。”齐原看着他，“你哭了。”
“下车的时候……我在想事情。”罗南江的眉头微微皱起，表情有点迷茫，“我没哭。我只是好像，忘掉了一些事情，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齐原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是这个吗？”
“这不是我和他们打架丢的耳机吗？你哪里捡的？”罗南江放在手上玩，“我怎么找都没找到。”
“在你被带走的那个地方附近的草丛里。我把他拿给小黑，小黑拿着他一路跟过来。”齐原想了一下，还是和他说了骷髅男鬼报信的事，“然后我就报警了，你们这辆车半路换了牌，很难定位和确认，多亏了齐铭警官一直帮忙联系交警和附近辖区的警局。我和小黑先过来，过鲤市的时候，市局的警车正好跟了上来。”
“这个世上真的有鬼啊……”这种话要是别人说的罗南江肯定不信，但要是齐原说的，那就不得不信了。
“你别怕，你戴好我给你的符，这种东西不敢靠近你。”说完齐原叹了一口气，“可惜那几张符能防鬼，却不能防人。”
罗南江：“我回去得好好谢谢齐铭警官和你说的鬼。还有小黑，明天多给他搞点肉吃。不过他们好说，鬼我要怎么感谢啊？给他烧纸吗？”
齐原笑着说：“不用，我来就好。你等下跟我去个地方。”
“行。”
又吃了几口，齐原接到一个电话。罗南江看到齐原没有直接接起，而是看了几眼显示屏，接着避开他走到门外才开始通话。
回来的时候，齐原的脸色不太好。
罗南江问：“谁打的？”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冒昧，谁打的都跟自己没关系，他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出什么事了吗？”
齐原笑得不大自然：“没事，家里打的。”
他和罗南江商量：“我家里有点事，等下带你去个地方，然后你和小黑一起去做笔录行吗？我得先回家一趟。有事记得跟我联系。”
“当然可以，我可以自己处理，你有事就先回去。”罗南江怕齐原着急，三两下解决了剩下的饭。收起桌上的耳机，他站起来，“走吧。”
出了门，罗南江一直跟着齐原走。他原以为齐原说的地方起码应该在这个服务区外吧，可是齐原竟然带着他往服务区更里处走。沿着小黑刚刚离开的路线，齐原把罗南江带到了一个监控看不到的暗处。
罗南江问：“我们去哪里？”
齐原把手盖在罗南江的眼睛上，轻声说：“闭上眼睛。”
耳边有风流动，头顶上传来树叶漱漱摆动的声响。罗南江感到一刹那的失重，像过山车开始从最高处呼啸而下。只是这个过程很短，并没有过山车那种持续的坠落感。很快，齐原的手离开罗南江的眼睛和胳膊，罗南江闻到泥土和岩石的潮湿。
“到了。”齐原说。
罗南江睁开眼，看到的还是黑暗中的齐原。黑夜隐去了齐原的轮廓，罗南江只看得清他直挺的鼻梁线条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眉睫在深处变成了更浓的墨。
他们只有半步之遥。
罗南江退了一步，观察四周的环境。“这是哪儿？”
四周是茂密的竹子，竹林挡住了今夜本就不怎么亮的月光，这里比服务区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要黑。头上的叶子在摇摆，他却并没有察觉到冷意，往齐原身后一看，果然有一块宽厚的岩壁帮他们挡住了风。
齐原说：“服务区后面的山上。”
罗南江：“小黑刚刚去的地方吗？你带我来找小黑？”
齐原闭上眼睛感知到小黑的大概位置，“不是。虽然小黑确实在附近。”
“他在捕猎，我们单独待一会，不急着找他。”齐原说。
罗南江歪着头看齐原，单独待一会儿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意思吗？他的耳尖泛热，呼吸变得缓慢。身上的夹克是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混合齐原身上草木的香气一起飘了过来。
太安静了。罗南江情不自禁降低声音问：“那我们做什么？”
他看见齐原举起胳膊。
罗南江脑子一热，张开双臂贴了过去。
齐原怔住了，甚至忘记了眨眼睛。
罗南江搂住齐原，下巴抵靠在他的肩上。
齐原听见罗南江悄声问：“做这个吗？”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罗南江故意的悄悄声像蛇一样钻进齐原的耳朵里，听得他耳朵发痒。
齐原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他突然不想否认了。
他们在拥抱。他们……抛开了所有距离。
齐原的左臂抱了回去，举在半空的右手缓缓落在罗南江的后脑勺，轻轻抚摸。
一下、两下，到第三下时停止。
“还痛吗？”齐原的嗓音低沉。
“嗯？”罗南江偏头，碰到了齐原的脖颈，温热的血液在他唇下流过，他用嘴唇横着轻扫齐原肌肤下的血管。
“南江，别……”罗南江冰凉的鼻尖和柔软的唇瓣抵在齐原的脖子上，齐原吸了一口气，更加抱紧了对方。
罗南江呼吸的热气喷到齐原耳下，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齐原的右手还放在他脑后，“问你的头还疼吗？已经不肿了。”
嗯？这么一说，罗南江才发现他的头一点也不痛了。他伸回右手，下意识地想退出来摸脑袋，然而没成功——齐原箍住他，没让他离开自己怀里。
他只好将脑袋继续耷拉在齐原的肩上，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不痛了，也不肿了，你怎么做到的？”罗南江问。
“我可以治点外伤，偶然间发现的能力。青岭的山神娘娘，她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齐原说。
如果能知道她是谁就好了。
罗南江慢慢反应过来，有点尴尬：“所以你刚刚只是想帮我消肿，不是要抱我？”
齐原笑得胸腔都在震：“嗯。”
罗南江挣扎着要出来，齐原又压着他说：“别动，我还没帮你消后背的伤。”
齐原的力气很大，罗南江一只手抵在齐原的腹部上想推开他，但是只感受到他坚硬结实的肌肉，丝毫拉不开他们的距离。
齐原一手抱着罗南江，一手轻抚罗南江的后背，如法炮制。星星点点的微荧从他的指尖跃出，飘散不了多远，继而没入黑暗。
融融暖流浮过罗南江的后背，渐渐的，后背的不适感也消失殆尽。
结束后，齐原的手一直停留在罗南江的背上。他微微欠身，将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也学着罗南江，把自己的头埋在罗南江的颈窝处，用力地呼吸。
“南江，谢谢你。”
罗南江摸不着头脑：“谢我什么？我谢你才对。”
“谢谢你抱我。”
齐原小心翼翼地抱着罗南江。像是在寒风呼啸的冬天突然找到一个温暖的窝，往里扒住了就不敢松手。
罗南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与他紧紧相拥。他的大脑已经被一种叫幸福的洪水淹没，而他自愿沉溺其中。
“不客气。”他笑着说。
可在他看不到的视角，齐原的笑意渐渐消失：“但是你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