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海看向百穗,眼里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怒意。
事实上,七海确实对自己感到愤怒,他确实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他认为是他的弱小导致了灰原的受伤,并因此痛恨自己,甚至陷入了绝望,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可是白川百穗的话过于直白,戳伤了他此刻伤痕累累的心。
夏油杰依然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毫无反应啊,夏油杰。
是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百穗将自己的视线从夏油杰身上离开,看着七海的眼睛。
“七海,如果把过错推到五条悟身上,就能让阿雄好起来的话,我也会和你一起做的。”
“可你知道这是徒劳的。”
“现实就是这不是五条悟的错,这就是一场让人无法预料的事故。”她说。
她知道自己的话傲慢又伤人,可是她并不在意自己会被七海建人记恨。倒不如说,她希望七海建人在此刻记恨她的傲慢,希望他把她当做恶人。
这样他就不会记恨自己的弱小,也就能够暂时地找到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
七海避开百穗的眼睛,低下头。
夏油杰把一条湿热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去,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尘和即将溢出还无人发觉的眼泪。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某个人的错。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该怎么办呢?
灰原该怎么办呢?
“一场事故”?这轻飘飘的四个字毁了灰原。
灰原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不幸地接受这样的命运,这残酷的现实根本不需要白川百穗这个懦弱、冷漠、傲慢又……幸运的家伙来重复一遍。
尽管他的心情并没有变好,但他真的如百穗期盼的那样暂时地从痛恨自己的漩涡走了出来。
百穗也从夏油杰手里接过自己的毛巾。她觉得五条悟应该快回来了,就一边擦自己的手脸,一边想要走过去看看,果然和五条悟撞了个满怀。
“怎么样了?”五条悟把差点被撞倒的百穗扶好。
百穗把掉到地上的毛巾捡起来。“还没有消息。”
她看向五条悟的手,那里提着一只肿胀起来的、青紫色的断腿。
五条悟走过去和七海道歉:“对不起,这个被咒灵吞进了肚子里,已经严重污染了。”
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条腿已经毫无用处了。可是七海没有说话,他接过断腿,走进帐。
百穗把五条悟拉到自己旁边坐下一起等。
“你的手腕那时候有没有痛?”百穗看着他的手环,想起自己那时候强行用了咒力。
“还好。”五条悟摇摇头。
他并不知道百穗独自闯进去这回事,只是觉得百穗可能和他们一起遭遇了危险,所以一时应激才没有控制好咒力。
“对不起。”百穗轻轻摸了摸他的手,五条悟反握住她的手。
他并没有受伤,也并不像七海一样感到脆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要一直牵着百穗的手。
百穗沉默着看着他的动作,忍耐着他。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她的表情,于是顿了一下,松开牵着她的手,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他们一起沉默着等待着硝子。
不一会,灰原他们的班主任也来了,和他们一起等待着。
当黑夜再一次降临的时候,硝子终于出来了。
七海一下冲上去,把硝子吓了一跳。
“命保住了。”硝子把口罩摘下来,点点头,简短地说。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瞬间感觉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太好了。
百穗在那个时候觉得很感动,她的心里因为拯救他人而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喜悦,甚至为自己感到骄傲。不过伴随着这一点点骄傲,她心中也出现了更深更深的对咒灵与死亡的恐惧。
她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也并没有哭,她只是轻轻地去捏五条悟的手指,把十个指头都捏了一遍。
五条悟不知道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了他们,不过,他也捏了捏百穗的手指。
七海背着灰原下山的时候,急救人员正好赶来。为了争取时间,他们就直接在专业的急救车厢急救,又在外面施了个帐作掩护。
虽然急救车厢这个紧急抢救室为灰原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可并不能当病房长时间使用。
从大阪直接回东京高专也不方便,在联系过后,他们将灰原雄转到了京都高专直接对接的医院进行后续治疗。
七海决定去那里照顾灰原,还通知了灰原的家属也过去一同照看。
硝子打算在那里再盯个一两天状况,也跟了过去。
五条悟和夏油杰各自有事,而且路线都不经过东京高专,没法送百穗回去,于是百穗也就跟在硝子屁股后面一起去了医院。
灰原的那条腿果然还是没有保住。
他睡了一天才醒过来,醒来看到七海在身边,白川学姐也没事,辅助监督小姐也好好的,然后他发现自己也还活着,而不是升上了天堂,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活力满满。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不见了。
他知道的,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咒灵咬住的时候腿上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
不过他笑着和七海说,没事,能活下来就很幸运了。
他也是在心里那么告诉自己的。
然后在夜里,在七海也睡着的时候,他平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腿好痛。
那条已经没有腿的地方传来钻心的痛,像有一个闪电一样不断地电击着伤处,让他又回想起那一天的噩梦,也回想起了那一天之前他奔跑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奔跑是一件值得珍惜值得骄傲的事。
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他的眼泪默默地流出来,流过他的脸颊,然后一滴又一滴地滴到枕头上。
他没有去擦,没有发出声音,没有吵醒七海,在那个夜晚里用眼泪排解自己的痛苦,然后为他储存下白天对着七海和家人露出笑容的能力。
几天之后,灰原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百穗就和硝子坐上了回东京的车。
“硝子。”百穗轻轻靠到硝子的肩上。
硝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百穗靠得更舒服。
百穗任务那一夜没睡,任务之后的那一夜也没睡,之后的两天哪怕和硝子睡在一起,也总是很容易半夜惊醒。
灰原明明没有死,她的梦里却总是出现灰原的死相,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的脸变来变去,一些时候甚至是五条悟或者她自己的脸。
那个时候她就会猛然惊醒。
由于睡得不好,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弹力球在不停地冲撞着。
她伸出一只手去按自己的太阳穴。
“硝子,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吗?”百穗轻声问。
“只要是还在当咒术师就会不断地发生,毕竟死亡就是咒术师的未来。”
硝子并不打算用“善意的谎言”欺骗自己的挚友,她也知道她聪明机敏的挚友绝不会满足于天真的谎言。
毫无疑问,百穗不想要这样的没有尽头的未来。
她想要一个和平的、快乐的、没有任何人会死去的未来。
可是哪怕百穗现在没有记忆,白川百穗过去做的事已经将她与咒术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抚摸上自己的颈环,默默思考着。
原本她对自己的人生还是很迷茫的,但是她从此刻起有了新的想法。
她想要想办法脱身离开这里,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
自从百穗回到高专之后,她就在思考能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的办法。
随便逃走肯定行不通,任何一个人都能轻松地杀死她。
夏油杰那边是盘星教,以前的自己的老家。可是现在的自己并不熟悉那个地方,也对那里的事情不感兴趣,她甚至想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宗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五条悟这边倒是相对靠谱,可颈环的封印没有解开,自己只能一直待在高专的结界里才能保持安全。
白川百穗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地方。
她打算找一个时间催一催五条悟,可是五条悟总是很忙碌,偶尔回来,他们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说话。
当百穗还在困扰自己的未来的时候,现在的新危机又出现了。
伏黑甚尔带着两个小孩子堵在高专的结界外,倒也不进来,只是看见一个人经过就让他把百穗叫出去接孩子。
一个又一个的无辜人员被波及,百穗没有办法一直安心地躲在硝子宿舍的被窝里,她只好面对现实。
“甚尔先生,您饶了我吧。”百穗看着眼前的两个小拖油瓶,觉得自己头疼得要命。
伏黑甚尔笑着把两个小孩往前轻推了一下。
年龄较小的男孩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年纪大一点的小女孩朝她鞠了一躬,礼貌地说道:“白川女士您好,我是伏黑津美纪,今年五岁。”
接着她拉了一下小男孩。“这是我的弟弟伏黑惠,今年四岁。”
“……”百穗无声地皱起眉头。
虽然这两个小孩子看起来很可怜,可她同样也很可怜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两个孩子才好。她完全不想成为一个母亲,也没有做好那样的准备。
“这是他们的东西。”伏黑甚尔把一个背包扔给百穗,两个小孩子一共也就这么点行李。
“总之,你就替我把他们养大吧。”
百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一会。
她真的很想把五条悟叫回来现在让他把这个毫无责任感的男人揍到认错,可是她又不确定那样是否会对盘星教或者夏油杰造成不好的影响。
僵持一会儿,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把孩子们牵进帐内让他们等她,又自己走出来。
“把您的两个孩子扔给我并不是什么好打算。难道您不怕我毫无经验、一不小心、无意之间没照顾好他们,从而让他们出了‘意外’?”百穗怒气冲冲地竖起眉。
哪有把自己的孩子扔给一个未成年的?
“如果你真的下得去手就那么干。”伏黑甚尔无所谓地耸耸肩。
他笃定白川百穗哪怕没有爱护孩子的记忆,也不会做出那种残害无辜的事情。
“我下得去手!您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百穗向前走了一步,挺起腰,试图用自己的气势威胁他。
可是她现在毫无气势可言,只是显得自己天真又可爱,在伏黑甚尔眼里和他手边的孩子一样。
伏黑甚尔还是无所谓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这个比以前幼稚太多的白川百穗,心里只觉得很好笑。伸手用力摸了摸百穗炸了毛的头发,他差点把她的头发搓成鸡窝。
百穗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管是那天,还是现在,这些动作都过于亲密了。
百穗意识到,伏黑甚尔不是盘星教的下属。或者说,不只是她的下属。
“您认识五条悟,也认识夏油杰,对吗?”
“嗯。”伏黑甚尔点点头。
百穗低下了头。
虽然都认识,可不管是五条悟还是夏油杰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自己以前和伏黑甚尔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这意味着伏黑甚尔和他们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可能立场并不相同,甚至是对立的。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百穗对自己的立场并不确定,她在动摇。她不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待在咒术高专。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也只是刚刚见面,不值得自己全部的信任。
“我自己真的没有信心能够照顾好孩子。您能时常来照顾他们吗?”百穗决定之后再和他接触几次,考察一下他的立场。
这正中伏黑甚尔的下怀。他把孩子推给白川百穗的本意就是想要制造一个和她见面的理由。
和白川百穗待在一起,自己就能够感到幸福,和他待在一起,白川百穗就能够找到幸福。
伏黑甚尔坚信这一点。
“好啊,你就随时恭候着我吧。”伏黑甚尔点点头,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