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府,早春,细雨翻飞,天气阴冷湿寒。
昏暗的厅堂内,尖利得像是在铁上刮过的辱骂斥责声,不断朝温屿头上砸来。
“温氏你这小娼妇,以为躺在床上称病装死就能混过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挥舞着手臂,神色狰狞着骂得唾沫横飞。
厅堂内其他男男女女,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跟着骂:“贱妇生的野种,在荀氏混吃混喝这些年,早就该赶出去了!”
在半昏睡中,温屿从床上被粗壮婆子拖到厅堂,迎面便是劈头盖脸地一通骂。她茫然打量着眼前的情形,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这时,脑中涌起似是而非的记忆,温屿勉强理出了些头绪。
围着她骂的这群人,是原身公爹荀大福的原配、妾室,一众儿孙。
他们要将原身夫妻赶出荀氏,理由如下:
原身的夫君荀舫,非荀大福亲生。
荀舫生母秦氏,本为荀大福在外地做买卖时置办的外室。
秦氏趁着荀大福外出经商,与人私通有了荀舫,荀大福当了便宜爹。
证据则是荀舫俊俏似美娇娘,荀大福生得五短三粗,儿女们相貌与他并无相似之处,一看就是野种。
荀舫的真正出身,温屿无从得知。从他们的话,加上残存的大致记忆,她明白了荀氏众人着急忙慌,要将他们赶出去的真正缘由。
如今荀大福重病在床,已在弥留之际。
荀家是做布帛买卖的商户,家中有三间布庄。
荀大福生了五儿三女,宅邸虽宽敞,妻妾儿女孙辈们将院子填得满满当当。荀大福偏爱荀舫,让他住了宅中最好的两进院落。
荀大福还将荀家最大的布庄交给荀舫经营,引得几个儿子与他已吵过无数次。
荀氏众人看中了他们的院子,以及布庄。
要是再不识相赶紧交出院子布庄,估计会再次横死。
因为温屿穿来时,原身坐的骡车不知何故掉进河中,万幸得经过的船只搭救。
好心人将他们送回荀家后,荀氏众人连湿衣都未曾替她更换,院中亦不见人影。
春寒料峭的天气,温屿是打着寒噤穿到了这个陌生世界。当时她的身体太虚弱,挣扎着下床摸到箱笼,换了身干爽的衣衫,回到床上再昏睡了过去。
天冷受了寒,骡车翻倒时,这具身体又伤得不轻,稍微动一下,仿佛在刀尖上滚过般疼。
以前温屿心脏不好,养成了遇事波澜不惊的习惯。
前世到死时,温屿也没等来一颗心。能重活一次,她很珍惜。
被围在中间指着鼻子辱骂,温屿并不太在意,坐在杌子上冥想养神。
在温屿右侧,坐着的便是“野种”荀舫。此时看不出半点美娇娘的影子,青白如浮尸般肿胀的脸,额头上顶着两个深紫的包。他努力睁着一双微肿的眼睛,神色呆滞,看上去痴痴傻傻,配得无脑草包的称号。
她有些想不明白,荀氏既然下了杀手,为何不干脆再杀他们一次,要将他们赶出去。
只一想头便钻心地疼,温屿只能暂时放弃了。
端看荀家乱糟糟,他们能杀人,绝非良善之辈。
能下一次杀手,他们可能再下第二次,荀家危险,温屿当即下了决定,她必须赶紧离开。
老妇人乃是荀大福的正妻张氏,振振有词道:“三叔公,荀氏一族,哪能容得下偷人的丑事。以后我的小兄弟,还要读书考学呢。”
被唤作三叔公的老者坐在上首,露出洗得发白的裤腿,破洞的千层底布鞋。在他身边,依偎着一个留着鼻涕,目光呆滞的垂髫小儿。
三叔公慈爱打量着身边的孙儿,似乎想到了他考中状元的景象,浑浊的双眼,霎时泛出热烈的光芒,激动道:“去取族谱来。”
荀氏众人顿时喜气洋洋,待族谱拿来,三叔公拿了笔,在族谱上划了几笔。
张氏忙拿了族谱,她不识字,脸上还是浮起了得色。啧啧两声,不屑瞥了眼低头不吭声的荀舫,张氏得意更甚了,将族谱交给儿子荀柏:“你且好生收着。”
荀大福的长子荀柏年过四十,是张氏亲生。他今年已经当了祖父,只能跟在荀大福身边打下手。他拿着族谱,与张氏一样,对着荀舫一脸不屑地笑了。
三叔公端着架子,语重心长对荀舫道:“你既非大福亲生,荀氏养了你这些年,已经仁至义尽。离开荀家以后,你们夫妻踏实做人,好生过日子。”
“温氏的父亲温举人虽已辞世,到底是要敬着读书人。温氏的嫁妆,且由她带走。”三叔公再对着厅堂中众人吩咐过,拉着孙儿起身离去。
温屿正在想嫁妆之事,突然“咚”地一声响。她循声看去,荀舫喘着粗气,趴在了三叔公的脚后跟。
三叔公似乎被惊吓到,回头恼怒地道:“你作甚?”
荀舫脖颈上的青筋都快崩开,看得出很是用力,伸手扯住了三叔公的裤腿:“老.....咳咳咳!”
荀舫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随着他的抖动,三叔公的裤腰带断裂,裤子掉了下来,钱袋“咚”地砸在地上。
温屿看着钱袋,无需多想也能一清二楚。
听声音,钱袋里面当装满了钱,连条结实的裤子都买不起,三叔公应该是收了荀氏的好处。
虽有外袍挡着,厅中妇人依然惊呼躲避。三叔公老脸涨红,手忙脚乱提上裤子,抓起钱袋塞到怀里,一脚踢开荀舫,骂道:“混账东西!”
荀舫止住咳嗽,神色狰狞,哑着嗓子咆哮:“穷酸老狗,得了不义之财,回去买根结实的裤腰带,就别做春秋大梦了。就你那孙儿的蠢样,比你那裤腰带还无用,还敢妄想读书考学,就是猪考中状元,也轮不到你家!”
三叔公气得直哆嗦,见荀舫眼睛赤红,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他撕碎。他吓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搂着裤腰带与孙儿飞快离去。
张氏嫌弃地朝三叔公背影淬了口,瞥着荀舫轻蔑地道:“野种就是没规矩。识相的话,自己滚出去,否则,就休怪我不客气!”说罢,扭着身子走了出去。
荀柏对仆从吩咐了几句,绕过荀舫,意味深长朝温屿看了眼,扬长而去。
荀舫跟疯了一样,谁都不敢去招惹他。见张氏荀柏离开,其他一众人跟着走了,留下盯着他们的仆从。
厅堂内终于安静下来,荀舫垂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温屿顾不上他,回屋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原身住在后院,卧房内乱糟糟,已经被翻动过。床上连被褥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只压扁的枕头横在空荡荡的床上,几件旧衣衫扔了一地。
没钱万事难,温屿将衣衫捡了起来裹在一起。强撑着在卧房内到处寻找,想要找出值钱的东西。
温屿找了一通,什么都没找着,全身痛得受不住,坐在床沿上喘息。
蓦地,温屿手下按着的枕头似乎不对劲,她愣了下,一阵摸索之后,从塞了碎布的枕头里,扯出了一个荷包。
温屿见四下无人,打开荷包飞快清点了下。里面放着一份位于翠柳巷的屋契,约莫十五两左右的碎银子,十六个铜钱,一副丁香大小的金耳钉。
这些应该是原身藏下来的家当,屋契是三叔公所言的嫁妆。她依稀回忆起娘家在城北羊角巷,父母已去世,只剩一个哥哥。
温屿思索着将荷包贴身藏好,准备先去投靠娘家,有个落脚处,再寻求出路。
外面有婆子在大喊:“温氏,还不管滚,难道要我们来将你抬出去?”
温屿拿上那几件旧衫走了出去,婆子看了几眼她手上的旧衫,嘲讽地笑了,耀武扬威地喊:“还不快滚,只当自己还是富家主子呢!”
温屿自不理会婆子,循着记忆往外慢慢挪去。到了前院,她实在走不动了,放下旧衫靠着墙柱歇息。
周围不见人影,温屿顺势朝厅堂看去,荀舫已经不见了,不知他去了何处。
从先前荀舫的表现来看,他跟疯狗般去找三叔公的麻烦,骂人的嘴皮子利索,凶残,却莽撞无用。
如今他不见了,温屿便自顾自朝角门走去。角门虚掩着,一个婆子听到动静从门房探出头来,看到是她,面无表情又回了屋。
温屿前脚刚走出角门,砰地一声,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温屿晕晕乎乎中,一脚踩到了水坑中,布鞋浸湿,寒意从脚底爬上来,冻得直哆嗦。此时她又冷又饿又虚弱,几件旧衫似有千斤重,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这时,温屿看到巷子口,荀舫直直站在那里,全身湿淋淋,跟活死人一样渗人。
温屿犹豫了起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原身留下来的“家当”中,他也算一份。在身份上,他是她现在的夫君。
雨太大,由不得温屿多想,她将旧衫搂在怀里,让自己能暖和些,一步一步往巷子口走去。
经过荀舫身边时,他终于动了下,掀起眼皮看向温屿。
这一眼,阴森森,杀意凛冽。
温屿像是回到了以前生病时,心跳无力呼吸困难,禁不住踉跄了下。
一只冰冷的手,无声无息伸过来,搭在了她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