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堂左右皆有大敞的雕窗,左侧有一水池谭,冬季的长柳枝垂在水面上;右侧是武生们常常出现的校场,一排冬柳稀落落地遮挡着……
沈复几人在前排,临窗而座,怀风及娣两人同桌,薛富贵不知何时悄悄地坐在怀风身后;王石一进门,看见怀风,便大大方方地在前面坐下来,和她打招呼……
“你就是怀风?”
“——你认识我?”
“上次你一溜烟跑了,我还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呢!”
怀风这才将窗缝那张脸和他的名字对上,恍然大悟道:“你就是王瞩!”
“正是在下!”
“她叫李及娣……”
“幸会幸会!”
及娣腼腆一笑,和他点了点头,也算是招呼过了。他才将目光移到同桌身上,一眼便感叹真真好相貌,傅粉何郎、凛若霜月。
对方神色冷淡,淡淡报上名来道:“苏舜熙。”
这就是昨夜晚膳后老爹提到的人,怀风刚想开口——
老先生便颤颤巍巍地被扶进来,小子先伺候先生坐在垫上,后跪坐于一旁。
听说,教习儒学这门课的何老先生是贾史沈家的师傅,和朱熹师出同门。一年四季都穿着这一件灰扑扑的长袍和蓝色褙子,灰白掺杂还下撇的浓眉和八字须,一张脸都被藏起来,活像一个“囧”字。
只见他两条又长又白的眉毛,动了动嘴道:“宋文帝将儒、玄、文、史合为四学,历朝历代又以儒学为重中之重,这是为什么啊……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林承书一边听,一边将腿搭在桌子上,轻蔑道:“又掉书袋子……谁读书是为这个啊!”
“就是……”
夫子放下手中的书籍,并未理会下面的窃窃私语,转而问道:“第一堂课,老夫也不知你们读过什么书?四书五经、春秋三传都读过了吗?”
“读没读过有什么要紧?先生捡要紧的教不就是了……”
那人也不敢太放肆,故而小声回应,伙同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且告诉我——什么要紧?”
“做官呗~”
此话一出,这些个纨绔子弟纷纷调侃着,相视一笑。夫子无奈摇了摇头,前排的沈复侧脸看来,课堂里的欢声笑语不知不觉收敛了大半。
夫子用长长的戒尺隔空一指,问道:
“你——你叫什么?”
一列前排的学生纷纷低头假装看书,怀风也跟着低头——
“薛胖子!”
“薛富贵……”
“且说,都读过什么书?”
“回夫子,书,书读得不多……家父忙……请的私塾先生回乡养病去了……”
“夫子问你读什么书,这么多废话!”
“读过《三字经》《弟子规》……”
薛富贵顶着一片嘲笑声坐下了,夫子无奈点头,戒尺向后偏移几分,接着问道:“你呢?”
怀风指了指自己,磨蹭地站了起来,脸着红回话道:“学生书也读得不多……”
“无妨,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夫子转头道:“谁来做解?”
一阵沉默后,沈复朗声道:“学生不才,愿意一试。此话出自《庄子·内篇》,庄子认为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而知识浩瀚无垠,无知反而是常态。因此,学海无涯,有所学已是难能可贵。”
夫子点头,怀风只能开口道:“回夫子,学生读过《山海经》……”
可能以为比三岁孩童读物还不怎么样,听到《山海经》还是鼓励地点头道:“不错!”
“弟子……还抄过《道德经》《大藏经》《金刚经》《古兰经》,和其他一些经书,看过民间的小人戏,还有几本剑谱,不知道算不算书……”
这下怀风连夫子眉毛下半阖的瞳孔也看见了,林承书则嗤之以鼻:“歪门邪道!”
沈复问道:“怀风莫不是佛门玄学中人?”
“不算是——”
“不算是?”沈复凝神看她,笔墨一样的眉头微张,怀风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如此生动的表情,只听他道:“我曾听闻刺桐是一座万佛之城……”
此时的南宋,王安石新学落魄,程朱二学兴起,儒家不断受到佛教和道家的冲击。两教虽广泛流传于闽浙等地,却被视为“邪教”、非正统,在前朝遭到官府的残酷镇压。
八闽远离中原,非兵家一决雌雄之地,却深受北方文化和战事的影响,视主流儒学为正统,反倒被人蔑视为南蛮之地。
“那不是迷信吗?”“刺桐在哪?”“穷乡僻里!信这些鬼鬼神神的……”
这下子,怀风的画风彻底坐实,成了不折不扣的“异类”。窃窃私语中,她思及父兄的嘱咐,脊背又刺又痒,心里躁动不安,无端地心虚害怕。
突然,坐在前面的苏舜熙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理学鼻祖周老先生——曾经将三教融合,写下《太极图说》一书;就连《定性书》也有不少佛老之语……”
“‘借儒者之言,以文佛老之说,学者利其简便。’儒释道在魏晋已经并立,今日理学难道不是昔日三教合一的产物?!”
“你——”林承书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气极道:“好你个苏舜熙!”
何老夫子戒尺一拍,不大不小的声音足以警戒这些议论者,他半响才道:
“你从刺桐城来,苏颂是你何人?”
怀风和苏舜熙对视,不知夫子所问何人,便异口同声道:
“回夫子,是弟子的父亲。”
“回夫子,是弟子的叔父。”
“我记得苏颂最小的孩子是苏携……”
“——弟子幼年时被家父收养,父亲养育我,却不曾更名改姓。”
何老夫子回过神道:“倒是像他的做派……”
他点点头,又道:“理学确是从儒释道发展而来,四学却各有不同:濂学问典、洛学顺道、关学载道、闽学自然……”
“谁能告诉老夫——这些学派之间的关系?”
夫子让他们誊写在纸上,众人唉声叹气,咬牙的咬牙,咬笔的咬笔,抓耳的抓耳,挠头的挠头……
一番冥思苦想后,纷纷启笔,半个时辰后,这些新鲜出炉的答案就被递到夫子眼前——
夫子一边看道,一边评道:“嗯,沈复言之有序辞无所假,当是关学第一。”
“李及娣是何人?”
及娣怯生生地站起来,应声道:“夫子,是我。”
“你文章不过尔尔,却见桑士之谋、顺道之智,想必有朝一日,定有所成。”
及娣登时喜上眉梢,开开心心地坐下了。
下一张,只见夫子捻着胡子,如同一座石雕,半天一动不动,还未被点评的人提心吊胆的看着听着——
“好……好文章!”
夫子身后的小子接过白纸,大声念道:“何人是苏舜熙……”
“正是弟子。”
何老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是昂首着,颇有文人倨傲的气质。
“嗯,文思有些偏执,却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闽学后继有人啊!”
苏舜熙回了句“夫子谬赞”,便不卑不亢地坐下了。
刚念到“林承书”三字,林公子一屁股站了起来,满脸得意洋洋。
“有求知问典的精神……”
“那是,我爹说了——周老的濂学才是理学的正统,要学就要学这儿,其他都是不入流——”
还未说完,就被夫子下半句“却不是求知问典的文章”打断,顿时哄堂大笑,他讪笑着溜溜的坐下了。
下一刻,夫子问道:“这是谁画的?”
一张白纸上,没有一字一句、一撇一捺、横平竖直……
弯弯曲曲画着一圆、一正和一圭田,方正的四个角分别置于圆上,它的一边与圭田重合,一环套一环,实在是——看不出个啥?
林承书凑到面前,指着中间的十字小人,调侃道:“这个小人我是看明白了”
“哈哈哈!!”
“林兄好眼力!”
“没有署名啊……”
在满堂的笑声和议论声中,怀风默默地,第二次站起来——
她倒不是故意捣乱,只是她书读得不多,夫子说的那些什么学什么派,她没有看过;快要收卷时,才忽然想起玩过的七巧板,那是海上过来的玩意。
“夫子,是我。。”
“为什么画图?”
“夫子……说解释它们之间的关系,没说不能画图啊。”
林承书道:“狡辩!!”
夫子只是默默点头,问道:“你怎么解释?”
怀风弱弱地问:“你们玩过七巧板吗?”
坐着的人都摸不着头脑,什么“七巧板”?!
她硬着头皮继续:
“我玩过……如果说天地是这个圆圈,夫子方才说的四学是,四学——那个什么来着?”
怀风卡壳,苏舜熙接过,道:“濂学、洛学、关学、闽学。”
她感激地看着苏舜熙的——后脑勺?
“……它们就是这四个点,我们在用不同的东西解释——天和地。种地的人和打渔的人觉得天地是神明,赐予他们食物,庇护他们平安;读书的人觉得天地是……一些别的东西?”
苏舜熙小声补充道:“理和气。”
不知何时,讨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大多数人还不甚理解——
只有一人问道:“怎么解释圭田?”
二人对视,沈复自问自答道:“儒、释、道。”
“只有一个点是不行的,只有一个点——”怀风绞尽脑汁,继续说:“就像只有一个码头,我们只能看到一片海,可是天地却不只是这片海;所以,我们需要船只……”
“让我们更接近天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