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看见那只灰猫时,沈盈息除了一瞬的不可思议,紧接着就从心底生出深深的好奇。
她许久许久……许久没遇见过能在她面前伪装成功的妖怪了。
这只猫是留微理。
她确信。
所以她更好奇了。
身毁道消,但神识尚在,故而下凡以来,所有妖鬼都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除了留微理。
他似乎不仅躲过了她的眼睛,还躲过了天道。
妖鬼仙入世不得干预国政,留微理触犯规则了,但依旧安然无恙。
盈息仙君忽而很想和留微理打一架。
想在这只大妖奄奄一息时,问问他能在她面前蒙混过关的诀窍。
战意如剑,凌厉不可忽视。
连识海里的系统都感觉到了,它默默收回了自己胡乱摊放的四肢,小声咕哝起来:“虽然私底下说仙君不好,但是对不起仙君,你们无情道真的都很不正常。”
沈盈息毫不遮掩的目光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季谨往沈盈息看的方向瞥了眼,空无一物。
“沈盈息。”季谨拧眉,冰冷的眸光落在少女的脸上,“你这时候不应该看着我吗?”
此话一出,蒋事珖瞬时间抬起眸子,警备冰寒的视线直直射向季谨。
季谨看得见她了。
季谨察觉到这道强烈无比的敌对视线,知道是谁,但他并不在乎。
他现在眼里只看得见一个沈盈息,别的乐趣都已索然无味。
“你看不见?猫……”
沈盈息缓缓抬眼,乜了眼季谨。
季谨眉头皱得愈发紧,“真是,这种地方你来干什么,乌烟瘴气的,脑子都被熏坏了!”
红衣少年扔掉金鞭,俯身一把捞起少女的手臂,手上用力,但没把她拽疼。
表情很凶狠,但和面对蒋事珖时的狠厉不同。
“走。”
季谨简短地道,锦靴已经先一步迈开。
他扔了金鞭,说明他今日的目的就不在蒋事珖,他目的明确,今天单为等沈盈息的。
不必多说,沈盈息立刻猜出让季谨看见自己的幕后真凶。
除了留微理,别无他选。
身侧的蓝眼灰猫优雅地迈开步子,不急不缓地随行于她的身侧。
见她垂眸看来,灰猫的蓝眸眯起,露出人一样的微笑。
沈盈息凝神,注视着这只灰猫半晌,忽地展颜一笑。
她向留微理发战书。
盈息仙君每当向谁发战书时,会亮剑示意,而后再对对方礼貌一笑。
如今无剑,只好一笑。
灰猫忽而收到少女的笑,似乎怔了下,优雅的步伐乱了一步,但很快从容起来。
猫儿那双圆溜溜灰蓝色的漂亮眸子,亮起了邪恶而狡猾的光色。
在季谨拉走少女的刹那,蒋事珖撑着墙支着残腿起身,他一把拽住少女的另一只手臂。
“……季谨,你不能伤害她。”
季谨扭过头,阴冷地看向残废凄惨的囚徒,“你管得着?自身难保的蠢货。”
“他不会放过你。”蒋事珖分毫不让,直视季谨阴狠的双眸,“我也不会。”
闻言,季谨忽地嗤笑一声,“你?将死的鬼,还放大话呢,蠢不可恕。”
“……季谨,对蒋事珖客气点。”沈盈息出声,甩开季谨的手,转而拍了拍蒋事珖的手背。
“别担心,他们伤不了我。”
季谨在旁,阴冷一笑:“本世子用得着伤你?”
沈盈息撇嘴,懒得理季谨,她把厉鬼留下做通信的耳目,而后便径直走出了牢房。
落在她身后的季谨捏了捏拳,神情阴寒。
他转而掉头,对她青睐有加的另一个男人勾起一抹血腥的笑。
蒋事珖漠然回视。
两个男人沉默中交锋的视线对峙一阵,又不约而同地撕开。
季谨转身,大步跟上了先行一步的少女。
蒋事珖倚墙,神情幽深地望着空荡荡的地牢。
……
沈盈息不知道留微理为什么让季谨看见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让季谨看不见他。
进了这么多次地牢,这还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迎着守卫们的视线出来。
季谨长腿迈得大些,就轻松松地走到了她身边。
他依然看不见少女脚边的那只灰猫,而压低了声音对她道:“跟我走,有个人要见你。”
沈盈息抱臂,斜顾他一眼:“谁?”
季谨抿唇,直起身:“跟我走就是,总疑心我害你做什么?几十日不见,你果然还是这模样。”
少女嗤声一笑:“季狗,你搁我这装什么呢?你不知道?我在这儿看了你很多天了。”
很多天吗?
那这是很长的一段日子。
季谨表情嚣张刻薄的脸突然诡异地红了下,而后又突然白了瞬。
他想起地牢不是花前月下,在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笑着折磨蒋事珖。
他将自己所有的狠毒残忍,无意识地全暴露给她了。
这半年来在她面前的假面,轰然倒塌。
他一直不知道她在。
是留卦这厮今天突然找到他说,带他看个可爱的小姑娘。
季谨嗤之以鼻。
但留卦笑眯眯地说是沈盈息。
季九世子沉默了。
留卦于是笑得更放肆了。
“走着瞧呢,世子爷,睁开眼可别害怕哟。”
妖孽的国师不知使了什么妖孽的手段,把柄红扇在眼前一抹,他从此看见了天地间飘飘忽忽无穷无尽的怨灵亡魂。
季谨不怕鬼,他杀死的人太多,他身边有很多怨毒的鬼。
但它们不敢报自己的仇,甚而不敢近他身。
国师灰蓝色的眸子眯起笑:“哦,是恶鬼也怕恶人哩。你身上煞气重得让鬼都害怕了。”
末了,国师笑嘻嘻附了一句:“季世子爷,你也真该死。”
季谨漠然,提起那根金鞭,状似无意地甩了甩。
他周遭恶鬼顿时如鸟兽散。
见状,季谨冷笑了之。
留卦和他来到了地牢里,间隙留卦告诉他:“可以带她去了,陛下在等她。”
季谨不作声,而后留卦咧嘴一笑,原地消失了。
留季谨一人,继续在牢外守株待兔。
过不多久,兔子落网了。
沈盈息轻快地迈进蒋事珖牢房的刹那,季谨望着她天青外裳纯白腰封的装扮,有些晃神。
在这种阴暗昏沉的地带里,她竟然鲜亮得像一场清灵的晨光。
如此坦然地就踏进来了。
太亮眼的颜色。
已经无意识招惹到了太多暗处的、粘稠目光。
季谨不知自己算不算其中之一,他只是适时地在少女将离开时,露面,阻止了她。
带着她走出了牢房,她身上属于天明的颜色很快走到外面,融进了真正的天色里。
只是是夜色。
她仍旧如此亮眼。
季谨和她呛了一个来回,沈盈息便宣告他的无聊。
“怪不得很多人恨你,季谨,你真活该。”
沈盈息以此句,结束了二人的对话。
季谨想说,他又不在乎谁恨他,谁也不可能因为不恨他,就得到他季谨的额外宽恕。
但话滑到嘴边,嗫嚅一阵,忽然换成一抹凶狠的笑:“沈盈息,我和你做个交易。”
沈盈息抬眼,望着季谨原形毕露的邪冷神情,意兴阑珊:“别废话。”
季谨笑容微僵,转而眼神更冷,“你十七岁会死,你知道吗?”
沈盈息微顿,转过脸,终于赏了季谨一个正脸。
季谨挽起的唇角还来不及展示完整笑意,便在看清少女表情时落了下去。
“就这?”少女眼神嘲讽,明晃晃冷嘲着他所谓的秘密:“说这个,还不如说你心悦我来得好玩。季狗,你令我不耐烦的本事是越发见长了。”
心悦她?
季谨心脏猛地一跳,他脱口而出:“你是命定的短命鬼,你也配我喜欢?”
沈盈息无所谓地耸肩,这个动作是她跟上官慜之学的,她发现用这个动作气人尤其有效。
季谨果然被她的态度气得跳脚,眼睛都气红了。
如果他的鞭子没扔,沈盈息毫不怀疑,季谨会恼羞成怒地挥鞭而来。
但季谨就是季谨。
身为帝王最看重的鹰犬,他自控能力极强,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没有伤害她。
他反而冷静下来,冷声继续道:“沈盈息,我今天不和你闹。我现在带你走的这条路,是进宫的路。所以你应该知道,是谁要见你了。”
沈盈息一顿,“皇帝?”
季谨忽视沈盈息并不算尊敬的称呼,他定定地看着少女,“你知道你十七岁会死,所以你也知道,你十七岁不死的话,会得到什么?”
沈盈息看向季谨。
红衣少年沉冷对视:“我和他们也知道。”
沈盈息似笑非笑起来:“所以,你们中的谁想捉我去……炼丹?还是喝血?”
季谨瞥了眼她,冷淡纠正:“是他们,皇帝和留卦,他们等在你十七岁,已经关注你多年了。”
沈盈息倒没料到她这个凡人身子还有这一遭。
“哦……你把自己和他们分得这么开,是为什么?”
季谨忽地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刻意遮掩他的心思。
但给她留的线索也不算多。
可她依然准确地抓住了这点线索。
她果然也不简单,蠢笨的纨绔家主是她现世的假象。
季谨没有多隐瞒,他认同了沈盈息的聪慧,不再遮掩迂回。
“我要这天下——”
少年声音骤然间深沉无比,宛若夜风低卷,一字一字如风中沙砾,砸了过来。
“姓季。姓我季谨的……季。”
……
沈盈息看了眼季谨,后者目光幽暗,专注地盯着她。
沈盈息对他这种令人发麻的眼神无感,对他离经叛道的缘由也没兴趣。
她耸了耸肩:“告诉我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季谨眸色愈发幽深,单望着少女半晌,她真的无所谓,更甚有些不耐烦。
他忽而轻笑一声:“和你怎么无关?令兄沈盈风,可是我的同盟。”
……?
沈盈息愣了。
哥哥怎么……但沈盈风不会害她。
至于为什么涉险和反叛臣子同盟,她现在无从问之。
事情的确在向无法预料的方向上发展。
沈盈息低头,眼神询问化为猫身的留微理:这事你知道吗?
灰猫懒洋洋地舔了舔爪子,蓝眸里的光不言而喻。
他知道。
那皇帝知道他看重的鹰犬一直在暗戳戳算计他的龙座吗?
沈盈息脑中忽而传入一道嬉笑的声音:“那老小子哪知道啊,我瞒着呢。”
沈盈息扫过脚边的灰猫。
传音入耳,留微理在凡间还敢用灵力。
他的秘密还真不少。
沈盈息愈发手痒,若此刻能有把剑,她现在就能和浑身怪秘的大猫妖对打了起来。
败犬要向胜者俯首称臣。
无情道的守则。
当然,留微理输了不是败犬,是败猫。
不过相比于她这点因好战本性而生出的兴趣不同,留微理对她的兴趣似乎更超乎寻常。
“小息乖乖想帮谁?我可以帮你哦,只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留微理的传音入耳,沈盈息做不了。
她不动声色地踢了脚灰猫的屁股,示意她的拒绝。
“啊……”
耳中突然传入一道妖媚婉转的低吟。
属于留微理。
沈盈息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耳朵,留微理喘得她耳朵麻,她感觉自己耳朵被荼毒了。
这只猫妖,会喘,它简直是夸张的代名词。
行事夸张,荒谬无端。
沈盈息的沉默落入季谨眼中,被自动解读成了另一层意味。
他琥珀色的双眸在黑夜里闪了闪。
本来接近沈盈息,是为了让她成为自己的棋子,从而拿捏住心思深沉的沈盈风。
但现在。
这种想法更深了。
二人心照不宣地针锋相对也好,比前半年彼此装蒜对抗来得舒畅。
季谨记得自己最初和沈盈息交涉,满怀厌恶与轻蔑。
如今,却是世情大变了。
宽阔的宫道上,有两队铠甲森森的御林军走近,看清季谨的脸后,他们又沉默地退开。
沈盈息于是跟着季谨,走进了一间富丽堂皇但阴森冰冷的宫殿。
殿内空间甚大,十几丈开外,还有金玉所制的台阶。
台阶之上,一把暗金色精雕的龙椅在高处金光流转。
龙椅右手侧,有只几与和沈盈息等高的丹炉,丹炉前,站着一位身着黑袍钩金的高大男人。
“是沈盈息吗?”黑袍男人背对着她,声音低沉磁性,属于成熟男人的声音。
沈盈息抬头,看着他。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低低笑了一声,“朕等得你……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