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劳什子也值得你稀罕?”孟叔忍不住责备他。
六娘原将木锁放回几上,她也不去看他,“孟叔您别生气,我不过是拿着玩玩罢了,时候不早了,阿爹还等着我呢,我该回去了。”
“等等。”六娘还未及到门口,听见孟简之唤她,她步子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向他。
他转身走进内室,右手拎着一个木制的笼子。走近六娘身前,他今日只绑了个素白的发带,束发垂在肩头。
六娘看清了他手中拎着的东西,微微张了张唇,她颇为讶异。他手中笼里的竟是那天雪日读书,树上落得的那只奄奄一息的喜鹊。
六娘抬眸看向孟简之,原来他竟记住了她的话,连她自己都糊涂地忘了那只险些冻坏了的喜鹊。
“它受伤了,要小心些,你既发现它,便负责照顾它吧。”
六娘呆了半晌,才从他身上收回视线,小心接过他手中的鸟笼。
她歪头看了看手中的鸟笼,里面的喜鹊已被处理好了伤口,只是还需要好好养些日子。六娘垂头看它的时候,小鹊儿也歪着头看她,不大有力气地轻轻叫了几声。六娘的心一下就融化了,弯了弯唇角道,“孟哥哥放心!我会把它照顾好的。”
六娘一心逗着喜鹊儿,却不急着走了。
忽听孟简之道,“那日让你读的书可读完了?”
六娘陡然回过神来,他俩闹别扭的前两日,他特意选了好几本书让她读来着,可这些时日,她哪有心思惦记这回事。
六娘面色一赧。
孟简之定然是看到了她的面色,转过身去,一边整理他的木匣,一边道,“明日我要检查的。”
“啊?”六娘本能叹了一声,可心里却渐渐欢喜起来。虽然,他并没有提及书院和纪瑶琴的事,但也许,他亦不想,二人再这般僵持下去。
“简之,六娘不是你们这种要上场的举子,莫要太严苛了。”孟叔笑道。孟简之淡淡嗯了一声。
六娘再也没有躲着他的借口,她看着孟简之的侧影,轻轻勾了勾唇角。“孟叔,六娘回去了。”
六娘回到屋子,将小鹊挂在窗口,又将油灯点起来,在书桌下翻了好久,终于翻到孟简之让她读的那几本书。她铺开纸,咬着笔头,薄薄三本而已,她能读完的。
于是,这夜六娘这夜夙夜点灯,这辈子从未这般刻苦过。
第二天给孟简之看功课的时候,是顶着乌眼圈儿的。
孟简之看过她做的笔记,却说她做得不过关,要重新细读。
于是,这几日,六娘一遍一遍的坐在孟家堂屋里写记录,写的不如意的时候,孟简之一遍遍拿笔杆敲六娘的头。
直到六娘将孟简之和孟叔的注释倒背如流,孟简之才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可”。
六娘欢喜地蹦了起来。
孟简之目光扫下来,让她镇定,六娘却按捺不住心情,好不容易过了孟简之这一关,她可生生在孟家的陋堂坐了五日。
她问孟简之,“孟哥哥,晚上玥娘要带我去看铁山哥打铁花,你要不要同去?”
“不去。”孟简之淡淡地埋头收拾他自己的书,六娘突然想到,昨日他好像提起,今日是他要去教纪瑶琴学琴的日子。
六娘心里一沉,才刚的喜悦渐渐散去。
她想问孟简之是否要去山长家,却又怕他觉得自己多事。
她到底没有问出口,直到快要入夜,玥娘来孟家唤她。
孟简之抬头看她,“入夜了,你们两个不要走散。”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家小娘子的。”玥娘笑嘻嘻地打趣。
孟简之没再多说,落了锁,转身披上大氅,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六娘收回视线,她知道,他要去见纪瑶琴了。
她不该,可却控制不住地有些失望。
漫天烟火垂下,铁山赤着臂膀,在星落如雨的焰火中,挥舞舞手中的柳木棒,火星随着他的手如龙飞腾,看见两个小女娘望着他,铁山舞得越发卖力了些。六娘当真喜欢,只可惜,孟简之没有跟她一起看到这些,她的心情没办法和他分享。
“六娘!孟简之今日是去忙什么了?怎么不与你同来呢?”
提到孟简之,六娘一滞,“他?要去教纪瑶琴学琴,何况,他一向不喜欢热闹,大概对这些没有兴致的。”
“纪瑶琴……该不会传言说的是真的吧。”玥娘不满道。
“什么传言?”六娘正欢喜着,随意问道。
“我日前就听人家说了,孟简之近日总往纪瑶琴家去,教她学琴,两人琴瑟和鸣,好不自在,你那日,为了这件事生气,便小性儿摔坏了纪瑶琴的宝贝琴,孟简之便第一个责怪于你。”
六娘脸色一白,她没想到事情竟然传成了这样,说,“你可莫要听他们胡吣,我根本没有碰她的琴。”
玥娘急道,“我的小娘子啊,你碰没碰她的琴要紧吗?要紧的是孟简之是不是真的为了纪瑶琴欺负了你。”
“他确实让我向纪瑶琴道歉。”
“你没碰她的琴,为什么要同她道歉,六娘,你不觉得奇怪吗?纪瑶琴这样污蔑于你,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只怕图谋的就是你的小郎君呢,孟简之竟然维护她,你怎么不找他分辨呢?”
六娘蹙了下眉头,“当时,我也觉得委屈,可,我后来想过了,纪姚琴说那琴是贵人送的,若是纪姚琴告了状,只怕我会有麻烦……所以,他让我道歉,给纪姚琴个面子,可我当时实在想不了这么多。”
底细她不清楚,但她猜测,纪瑶琴那把琴大概真的有些来头,纪瑶琴口中的贵人,她也不知道是谁,但她猜她得罪不起。
“六娘,若说孟简之这种人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我想,他喜欢上纪瑶琴的可能性却比喜欢你大些。”
六娘听见这话当然撅起嘴,道“为什么?!我哪里不如……”
“你在我眼里自然哪里都比纪瑶琴好,可孟简之不是我啊,他那样冷漠拘礼的书呆子,定然喜欢的是那种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样样不差的闺秀小姐,画本子里,也断没有像你我这样的女娘的。
何况,纪瑶琴为人虽不行,可家世出身比你强多了。我常听人家说,结了亲都有娶了高门贵女,将结发之妻降为平妻。”
六娘听着玥娘滔滔不绝地说完,六娘只觉得她头晕晕的,心里乱乱的。
玥娘见六娘埋头,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我,我好像又说多了,我的意思是,他们都说他和纪瑶琴怎样怎样,无风不起浪,你小心些,不过,你放心,若是孟简之真的对不住你,我也不饶他…”玥娘见六娘悻悻的,忙不再多言。
六娘心里倏地一落,她有什么好小心的呢,她早想过,这门亲本就不如他的本意。若是他真的有了喜欢的人,她有什么好阻拦的呢?
她曾经喜欢了他那么多年,即使他那般冷漠也不会熄灭她的热情,那时她觉得,无论他怎样,她喜欢他是她自己的事情。后来,两个人定了亲,她又想,只要时日久了,他总会回头看到自己,总会喜欢她的。
从她发觉她正在用两家的情谊绑架他答应这份婚约,她就注定一败涂地。
六娘看着漫天铁树银花,心中渐渐失落起来。
铁山见六娘和玥娘在一旁聊起了天,便也兴味索然地收了柳木棒,向他们走过来。
六娘向铁山笑道“铁山哥,我可以试试吗?”
“莫开玩笑,这手艺都是传男不传女的,六娘你看着瘦瘦小小,哪有这样的力气。”
玥娘急于哄六娘开心,“铁山,你可别小觑了六娘,她看着小小的,实际上力气可大了,就让六娘试试吧。”铁山挠挠头,只好将手中的柳木棒递给六娘,又从旁边提了一桶水。
“你拿这个练。”
“嗯!”六娘欢喜地点头,她照着铁山的嘱咐,将两根木棒交叠,像模像样地将水柱往天上打去。六娘掷的不高,还没等她反映,水柱便散下来,撒向几人。
小女娘淋了半身,却又咯咯笑起来,六娘理了理发上的水,正准备回头,忽见,旁边的松树下站着几个汝宁书院学子装扮的人正看着他们。
虽然夜色渐黑,但六娘一眼便认出来孟简之亦在其中,而他旁边站着的,正是纪瑶琴。
又是纪瑶琴。她还以为,孟简之不愿意来看铁山打铁花,原来只是不愿意和她来吗。
六娘心中一凉。她停下手中动作,将手中的东西还给铁山。
她垂着头将挽起来的衣袖放下。她发觉,那些书生见没打铁花看,便都走了。
而孟简之,向她走来了。
他停在她面前,看到她半身的水渍,不满地轻轻蹙了蹙眉,“又在胡闹,天冷,这样会着凉,回去吧。”
孟简之又从拿出衣襟里取出手帕,给她擦掉额头上的水珠,又道,“老师,会担心的。”
他面色不悦,却动作轻缓柔和,他靠得极近,近到六娘能看到他袖口处的墨痕,六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又要因为他一个动作便变跳动得溃不成军了。
“走吧。”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六娘应了一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人烟已渐稀少。
今夜无雪,月影如钩,华晖落于斑驳的青砖上。
两个人今天始终静悄悄的,连六娘都格外安静,她在想,孟简之到底为什么会去看打铁花。
孟简之却突然开口沉沉道,“干嘛学这种东西,容易受伤。”
六娘道,“我不怕受伤,孟哥哥。”
孟简之蹙了下眉,“你看哪有别的女孩子家学这个的?”
她侧眸看着孟简之淡淡的神情,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别的女孩子都如何?”
孟简之应着她的话道,“知书达礼,乖觉恬静……总之不似你这般调皮胡闹。”
六娘垂下了头,突然喃喃道,“那,孟哥哥喜欢的也是那种女孩子吗?”孟简之垂了下眼睫没有答她。
六娘心头却是一落,她有些担心玥娘说的会是真的了。
又是一路无言。
临别时,不知是不是觉得太过冷清,孟简之竟然主动提醒说,“明日要查功课的。”
可六娘脑袋里装着事,茫茫然应了一下。她与孟简之道别后,径自回房。
她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自己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换下半脏的襦裙,将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中,连脑袋也一起沉下去。
温热的水霎时驱散所有寒凉,荡尽了她所有的疲惫。
孟简之和玥娘的话却依旧一圈一圈在她头脑里打转。
‘若说孟简之这大冰块真能喜欢上什么人,那我想,他喜欢上纪瑶琴的可能性却比喜欢你大些。’‘知书识礼,温柔恬静些,总之不似你这般胡闹。’‘他看了那么多书,喜欢的必然是像画本子中那样的金枝玉叶。’
六娘突然觉得心口闷,唰地一下子从浴桶中冒出脑袋,一大口一大口喘着气,水珠顺着额头细发一滴一滴落回桶内。
六娘低头默想着孟简之的话叹口气,知书识礼,温柔恬静,总归,不是她这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