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落眉间,似有星光万重天。
他轻笑着,眼中的灿烂却可抵繁星无数,燕微不是愚钝之人,她大概能了解罗星观问此话的意思。
他非圣人更非好人,是以,当燕微的嘴里说出,纵然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能以恩报恩之时,他或许是将自己的情况代入到了话中。
虽知道他为何欣喜,燕微却仍有疑惑,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能让他喜怒于色。
“咳咳。”
罗星观咳嗽起来,他起身将窗户关上,喃喃自语道。“秋日已到,风也渐萧瑟,得让管事的替你备上秋装和冬衣了。”
“谢公子。”
燕微站得笔直,罗星观回头的时候,透过烛影打量着这个身材已渐渐修长的少女,他叹了声气。
“苏素我尚有用,最近应不能替你解决,待再过一段时间,秦爷的仇我会替你报。”
“不。”
燕微拒绝得很干脆,她摇摇头。
“这件事是我与她的恩怨,公子供我吃穿,供我身份使用,已是万分谢意,若再求你替我解决他事,贪心太过,不是我。”
时值夜深,屋外秋风大作,二人相视无言,还是那房门一响,李管家前来叨扰,罗星观才微微动了动身子,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
“那就依你的打算,可若时间太久,计划有变,我也不能保证苏素一定会留给你来解决。”
燕微离开的时候,李管家正一脸担忧的进了书房,她没机会听,因为几乎是她前脚刚走,门就被李管家关上了。
她没回头,自然也看不见罗星观的视线在门与门的缝隙间亮如星辰,他很专注,专注到李管家都疑惑的停下了脚步。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老朋友。”
罗星观的确是想起了一个老朋友,尤其是当夜他做了个梦,梦里狰狞不堪,梦外正是一场秋雨打残叶。
他醒来时,头疼剧烈,倚靠在床沿许久后,他才接受了自己得了风寒的现实,日久未患病,竟隐约有些忘记病来如山倒的滋味了。
昨夜燕微坚定的神情,透过层层光影在他面前展成一副画卷,他似看见了前世的那个燕微。
.....
以厚重的木梁搭建而成的大厅之中,她穿着一身黑衣,头发高高扎起,和现在的她有几分相似。
她的眼神里除了坚定,还多了几分冷漠与凉薄,近乎没有任何温度的站在当中。
似近如林中燕,又远过云上楼。
那时的他坐在轮椅之中,脸上带笑,眼中却藏着恶意。
“燕微,出师不捷,损我教内门徒无数,当日你跪求入此教时,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她挺直的背脊没有因为他的质问而弯下,双目仍看着远方。
“记得。”
“我愿以身入苍澜教,以命杀尽天下正道。”
“对呀,以命搏杀,怎么别人死了,你却还活着呢?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天理呢?”
罗星观慢条斯理的说着,他见燕微神色未变,又接着道。
“苍澜教不容罪人,可记得?”
这次燕微没有立即回应,因为她听见了轮椅的声音。
罗星观用手拨动着轮椅,走到了燕微的面前。
“低下头看着我。”
她一向听话,可这次她没有,她一动不动的站直了身子。
若是罗星观可以站起来,那自然可以伸手扳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但他是个残废,所以他很生气,门徒都在旁边,理应不能善了。
可他看着她的眉眼,那么执傲,像极了从前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
“罢了,你为我苍澜教所做颇多,虽这次失利,但也已成定局,虽不要你的命,可也容不下你了,你走吧。”
“教主!”
郑决站出来准备替她说话,她却一口应下。
“我的确不适合苍澜了,还望教主保重,他日有缘再见,祝教主心愿已了。”
她转身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
“或许那个时候,她的眼睛便已经瞎了。”
窗外是雨敲石板,秋风呼啸,他靠着软枕,见轻烟寥寥,似有所思的自语道。
若不是因为瞎了,她何苦连看他一眼,看郑决一眼都不愿意,她虽冷漠却非无情。
突然猜测到这个秘密并不是件开心的事。
“咳咳。”
他又接连咳嗽了几声,唤人进来询问燕微那侧可备了手炉。
“备了,但小姐说今日练武还未完成,因此那手炉还没用上。”
罗星观点点头,但还是担心她的身体,想着来年春天得将天照堂扩建一倍,好让她有个练武的地方。
时间如流水,转眼寒冬至。
院里添了几分萧瑟与寒冷,枯叶早埋入了地底,轻薄的小雪洒在曲折的石板路上,被来往的奴仆碾碎,而后顺着冬风攀过墙沿,正挑眉看向远处那个低垂着头的少女。
十二岁的少女爱美起来,特地用绣着芙蓉的发冠束住马尾,雕刻成凤仙花的玉簪从中穿过,端的是帅气中不失女子柔美,可现下她飞扬的眉毛早已垂下。
“小姐回来了?”
守门的下人仍如往常般同燕微打招呼,却见大小姐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回应,如具行尸般回到了院中。
傍晚时分,回南院的院门口站了三四个奴婢,她们或端着果盘或手里拿着打扫的物件,见回南院的大门紧闭,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谁也不敢先进去。
厚重的院门一旦关闭,理应也将院内的嘈杂声给隔绝开了,可她这四人站在原地,能听见顺着墙头而来的冬风,风声急,比这风声更为急烈的是剑声。
今日大小姐一回来就垂头丧气的,身为奴婢,她们是无从询问的,只能小心翼翼的行事,谁料大小姐将她们几人赶出了院子,说要安静,可直到现在,这院门还没打开。
光线慢慢倾移,该用膳了,可回南院里依旧只有绵密的刀剑声。
这下院门口站的可不止这三四个人了,端着佳肴的奴婢们在此处排着队,进退两难。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李管家发现这送菜的奴婢去了之后久久没回,终于产生了疑惑,逮住人一问,方才知道发生了这档子事,他连忙赶到回南院,左右询问也没得出原因,只猜到应是大小姐在书院里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小姐!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对身体不好,要不您把门打开,咱们边吃饭边聊聊为什么发脾气?”
李管家这边一喊,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燕微满是汗水的脸显露在门后,她满是歉意的对李管家摇了摇头。
“李叔,我今天实在是没有胃口,让你烦心也不是我本意,这样吧。”
她指了指右手边端着鸡丝粥的奴婢,接着道。
“让她把粥端进来,我等会吃。”
燕微一向待人礼让有度,但李管家始终身份低于她,虽还想多说什么,却又不能再多说,担忧的点点头,等鸡丝粥被送进了回南院,他一个转身,就将这事报给了罗星观。
“不吃?”
罗星观正奋笔疾书,准备回应郑决发来的前方书信,听见此事,他将笔一搁,有些疑惑。
“她有我天照堂大小姐的身份,书院里还有几个人敢欺负她?”
虽是这么说,但他将笔重新拾起,匆匆写下几句话,便将这信笺卷好,放进信鸽腿处的信筒里。
这吃饱喝足了的信鸽被他放飞,这下才算是有了空闲。他转过头示意李管家带路。
寒冬时节,深夜来临得较早,李管家提着灯笼,带着罗星观来了回南院,此时院外已经没有奴婢等待,唯有那紧闭的木门依如之前。
“叩叩。”
李管家上前敲了敲门。
院内的刀剑声停了下来,燕微探了个头出来,第一眼看见的是李管家,正准备叫李叔不用管他,下一秒就看见站在后面,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罗星观。
“让我进去。”
罗星观安静的看着燕微,气势却如山倒。
“请进。”
燕微没再阻拦,她说完话便往院子里走去,这是罗星观的家,并非她家,所以听话是必须的。似乎辛酸,但对于一个弃婴来说,此处已是好地。
她往前走,刚到院子中央,就听见身后一阵破云声,她下意识的往旁边一躲,而后迅速转身,就见一阵刀光朝她刺来。
是罗星观。
她慌忙从武器架上抽出把剑,开始与罗星观打斗起来。
李管家没有进门,他小心的将院门重新关上,自行去了别处。
燕微曾受罗星观指导,手上功夫多少,他二人皆知,因此罗星观没有出招狠辣,用力三分,也够燕微吃一盅的了。
刀剑如冰刀,刀刀更比白雪刺眼,清脆的撞/击声混着风声,似竟令在旁的枯树也抖索着枯枝,不敢以目视之。
良久,夜已深,乌云缠月。
罗星观率先收刀,燕微累得倚靠在武器架旁喘气,此时风动发动,乌云飘动,唯有罗星观的眼神始终未动,他紧盯着燕微手里的长剑,似若有所思。
“此剑,你用着不习惯,待明年开春,我再替你寻条长鞭。”
燕微低头看向手里的长剑,她并没有觉得不习惯,可她没有反对,理由简单,她不应有反对的权利,罗星观救她一命,给予她身份地位,从一开始他二人就已不平等了,所以她一直想着的便是离开此地,可出了秦爷的事后,所求他的更多,好似陷入了恶性循环。
“说吧,今天是为何事烦心?”
燕微看着男人的身影,心里的怪异更甚。
你时刻关心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没有大事,只是今日书院的山长告诉我,我身为女子,只需识字便行,明年开春我就不应去书院了。”
说到这,罗星观了悟般‘啊’了声。
“也对,你也十二了,的确得找人教授你女工之类。”
听到这,燕微又不高兴了。
她今天也是听到吕昕缘提到,书院里的女子等到能识文断字以后,便应回去学些女儿家的差事为以后的婚事做准备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才知道竟然有人为了自己成亲时的嫁衣,绣了整整三年。
她这马大粗,手里拿剑的主,怎拿得住那绣花针。
“你不愿意?”
罗星观低头观她神情,见她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心里一合计。
“你不乐意就算了,到时候书院不收你,我再请人来府上教你便是。”
燕微心里高兴,面上也添了几分喜色。
诚心诚意的比了个大拇指,狗腿道。
“掌门,您是这州陵城内顶顶帅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