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颤颤巍巍地哀鸣着,小尾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由于沾上了水塘里的泥浆,摆动的格外沉重。
不知趴了多久,院门终于被推开,一位鹤发苍颜的老人拄着拐走近,用拐杖点了点来福。
来福虚弱地摇了摇尾巴。
然后,来福就被带回了屋里。迷迷糊糊中,温热的水流浸泡全身,被洗的干干净净,又被放阳光下晒肚皮,伤口也被包扎好了。
于是,三天过去,在呼噜呼噜吃完一盆子烧肉拌米饭后,来福终于又活蹦乱跳起来,它昂首挺胸地走在老人身边,为他护法。
季月槐很快发现,这慈眉善目的好心老人,似乎是个哑巴。
他总乐呵呵地与人下棋,走好棋了就抚须大笑,输了就摇头叹息,和村头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
来福爱趴在金灿灿的落叶堆里玩耍,老人则是日复一日地晨起练功,或者是静心打坐。一人一狗,和谐融洽。
老人在山庄里的地位应该很高,三不五时会有弟子们来拜见,但都留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清净的。
季月槐想,这也不能怪弟子们,师傅不讲话,自己闷头讲话讲不了太久,可以理解。
这天,院门被推开,来福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身着锦衣华服的两个小少爷。
大的约莫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这样。长相相似,大概是兄弟俩。
来福对这俩小孩儿没什么反应,季月槐却震住了。
这是,小不点时的秦天纵?
看惯了他长身玉立的少年模样,猛地瞧见他还是个圆头圆脑的小正经的样子,季月槐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好可爱……他忍不住偷偷感叹,怎么小时候表情就冷冰冰的,看来三少爷真是天生的傲气性子。
秦天珩看见来福,连忙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爷爷爷爷,你看你快看,树下有只小狗。”
秦天纵插不上话,也可能是懒得插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口中的“爷爷”,也就是雁翎山庄的掌权人——秦连巍,明显是不苟言笑的类型,他沉声道:“稳重些,别整天猫儿狗儿的,像点男子汉样。”
虽是以来福的视角,但这确确实实是季月槐第一次见秦连巍。
他之前只是知道老庄主身体抱恙卧床已久,没料想,十年前的他,英雄虽已迟暮,但铮铮铁骨并未衰老。
秦连巍举手投足间,仍是气势不减当年,他握刀的苍老大手遍布褐斑,却青筋盘虬,略浑浊的眼珠透着潇潇的寒意。
而他腰间挎的刀,正是大少爷如今的佩刀。
秦天珩听后,立刻照做,再也不给来福一个眼神,屁颠颠地跟在老庄主身后,唯爷爷马首是瞻。
季月槐看得出来,秦天纵也很喜欢来福,视线执着地黏在它身上,但碍于爷爷的威压,也只好慢慢挪开脚步。
就在季月槐以为二人要离开时,来福的头顶却被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来福从落叶堆里弹起,警惕地往后看,却发现是秦天纵又折返回来,蹲下身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
来福欢喜极了,它很乐意与人亲近,便用自己的绒毛小脑袋使劲蹭秦天纵的手,还用爪子扒拉他的小臂,催他再摸摸自己。
秦天纵眼睛亮了亮,唇边扬起笑,但又很快压下去,继续板着小脸摸它,轻声道:“下次给你带吃的。”
来福嗷呜两声,算是答应了。
从此以后,秦天纵偶尔会来看望来福,每次都带香喷喷的鸡腿鹅腿,只是由于课业繁重,不能停留太久,每次都匆匆离去。
季月槐仰头看着步履匆匆的背影,于心不忍地想,三少爷得知自己修炼的是本废刀法,那段时间一定很难熬。
和老人也变得亲近了些,季月槐听到他喊老人为“江师伯”。
刚好,秦天纵话少,江师伯不说话,二人还算合得来。
但后来的一天,随着那封书信寄来,一切都变了。
老者拆开信笺,越往下读,手抖的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拿不住轻如蝉翼的信纸,双手重重地垂在身侧。
“吾儿……”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伏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拐杖咣当坠地,来福急的乱窜,上上下下地跳。
季月槐大惊。原来他不是哑巴。
来福看不懂信,但季月槐看得懂,他勉强辨认出仓乱的字迹。
大意是,您的儿子前些天逝世了,原因是他流连于花楼,玩的身体亏空,醉酒后从顶楼掉下去的。
顶顶荒唐可笑的死法,却偏偏落在这老人家头上。
隔日,山庄派人前来替他问脉。季月槐在旁听得三两句零言碎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这江师伯原名江海波,半生萍踪浪迹,不惑之年才有独子。但妻子难产而亡撒手人寰。他从此修闭口禅,发誓不再言语,以缅怀亡妻。
而他的儿子很争气,根骨上佳资质很好,拜入人人艳羡的大门派,据说三年就升了内门弟子,前途不可估量。
最初风光无限,到死落得如此狼狈收场,连路人都唏嘘不已,更勿论他的老父亲。
自此,德高望重的江师伯像是主心骨被抽走似的,终日霜鬓颓肩地倚在床榻,心气没了,一副残灯油尽之态。
来福总是高高翘起的尾巴,从此也低垂下来,他安静地陪在救命恩人身边。
连季月槐都忍不住期待,某天能传来消息,其实那封信是误传了死讯,他儿子其实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内门弟子,在修炼大道上砥砺前行。
可惜没有,江师伯再次收到的,是亲生儿子的骨灰罐。
季月槐胸口闷得慌,说不出话,只能跟随来福的视角,看着江师伯日渐萎靡,垂垂老矣似秋风卷残叶。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会安稳些,但世事难料,这次出事的,是来福。
小寒时节,江师伯佝偻着背,于江边放平安灯,纸糊的灯壁被映的透亮,驱散了些许江面朦胧的薄雾。
“阿泠,秀娘,上次咱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地放平安灯,已是半辈子前的事了。”
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能与你们重逢……快了,快了……”
良久后,老人缓缓起身,却忽然脚下一滑,湿滑的青苔让他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水不深,但对风烛残年的老者来说,却是致命的。
来福的耳朵很灵,它猛地惊醒,从小窝里飞奔至河边,奋不顾身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
翌日,江师伯的案桌上,多了一个小点的骨灰罐。
秦天纵傍晚来看来福,看见骨灰罐,也什么都懂了,他默默地在来福平素爱呆的树下站着,不哭也不闹,站了很久才离开。
季月槐从来福的身上脱离,只见来福已从毛茸茸小白狗,变成了刚开始的水墨线条小狗。
季月槐不知该说点什么,蹲下身想摸摸它,可眼前一花,场景又变了。
空无一人的书案,青玉镇纸压着一张写意画。正是阁楼上的那张,绝大部分已完工,唯独院内的小白狗耳朵缺了一笔。
耳边传来悲切的哭喊,杂乱的脚步声。
季月槐明白发生了何事,他握了握来福的爪子,温声告诉它:“不要紧,我来帮你的耳朵补上。”
他不会画画,提起白毫笔,尽力补上了还算像样的一笔。
扭头一看,来福的耳朵也补上了。但它却没有很满意的样子,仍咬着季月槐的手臂,拖着他不准走。
“汪唔……”
来福琉璃珠似的黑眼珠亮亮的,坚定地望着季月槐。
季月槐看看画,看看来福。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提笔,在树下加了位宽袍大袖的老人背影——其实他想画正面的,但画技实在拙劣,怕破坏整体意境,就此作罢。
来福开心地汪了两声,转身舔了舔季月槐的手心,然后欢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画中画。
季月槐想,若我早些来就好了。
来福肯定在这孤零零地等了太久,翘首以盼有人能来帮它一笔。所幸,还不算太晚。
“季月槐!”
秦天纵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季月槐分辨不清是不是真的,下意识回头时,手腕就被牢牢地扣住,须臾间,一股大力将整个人被从画里拉了出来。
阴湿呛鼻的灰尘味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阁楼。
“你还好吗?”
秦天纵慌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季月槐晕晕乎乎地抬头,只见秦天纵眉头紧皱,不复往日的沉静自若。
阁楼光线很暗,秦天纵背光而立,五官模糊不清,脸庞被月光勾勒的棱角分明,眼底却翻涌着难以遏制的不安。
见季月槐不讲话,秦天纵皱眉:“有没有伤着?”
“没事,没事。”季月槐眼冒金星,努力地解释:“进去帮小狗画了只耳朵……”
“?”
秦天纵紧紧盯着季月槐,疑惑地挑挑眉毛,显然以为季月槐神志不清在说胡话,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小狗是……来福吗?”
季月槐点点头:“对,它走的很高兴的,我还把江师伯给画进去了……呕……”
秦天纵怔住了。
季月槐穿梭画内外,身体不适,扶着秦天纵的肩膀止不住地干呕。
秦天纵伸手去接,季月槐见他这样,连忙一巴掌拍掉,阻拦道:“别啊,三少爷,到时候真吐你手上,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秦天纵有些不悦:“我没那么娇气。”
季月槐笑眯眯:“我知道的,但我也没那么娇气。”
秦天纵语塞,最后还是作罢,将季月槐给背下阁楼,脱下外袍,给他垫在身下休息。
“三少爷,你是刚回来吗?”
季月槐闭眼发问。
秦天纵嗯了一声。
“是发现我不在,所以找我来了?”
秦天纵继续嗯。
“让你担心了。”季月槐道,“啊,对了,我还没正式向你贺喜呢。”
“现在也不迟。”
季月槐抿嘴笑了,“好啊,那月槐恭贺雁翎山庄三少爷荣膺魁首,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实乃当世豪杰……”
秦天纵轻笑两声,评价道:“略有夸张。”
季月槐诚恳地回他:“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没办法呀。”
“差点忘了,今日炖了银耳莲子羹,甜丝丝的很好喝,回去后热一下,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
“那咱们走吧……”
“我背你。”
“好呀,那就麻烦三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