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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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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大漠中,正是白龙堆险恶处,此处风沙频起,传闻千年前曾有白龙坠死,而后龙身化为蜿蜒山脉,龙鳞化为乱石嶙峋,因而得名白龙堆。

恰此时黄云四合,好似娲皇补天时遗下的一炉赭石粉,顷刻间将日头裹得混沌。狂风卷着碎砾,飒剌剌地打在地面上,叮当之声不绝,竟像有千万个波斯商队摇动金铃。

岑青云起先打马疾驰,后因风沙之势渐起,便只能勒马慢行。她少时也曾随父出征西域,固知此处风沙倒不吓人,左不过三两个时辰便也止息,惟有一地黄沙中的流沙最能夺人性命。眼下四野无人,若她身陷流沙,怕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寻常商队的脚程一日不过也只三五十里,况那人牙子一行人多,更需耽搁,此处距下一城池尚有百里之途,纵是放慢了速度,她一人快马,一两日便也赶上了。

岑青云如此这般想着,行走也愈发谨慎起来。此时已近黄昏,岑青云细听风沙烈烈中倒有一两句嘶喊声,□□渠黄马亦焦躁不安起来。岑青云循着声过去,便见十丈开外处流沙漩中陷了个人。

岑青云略凑近了些,瞧见里头是个碧眼的郎君,模样倒是十足的俊俏,只是太寒酸了些,衣衫褴褛,边幅不修,只腰间挂着个金瓶,瓶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神鸟,迦陵频伽。

这碧眼郎君半截身子都陷进流沙里,那沙似活物一般咬在他腰际,他却仍死死抱着金瓶不撒手。岑青云攥着马鞭,在一旁好整以暇瞧了半晌,自顾自地道了一句:“好个痴人,性命且不顾,倒护着这些身外之物。”

她心中虽如此想,到底一条人命在眼前,做不到袖手旁观。于是从蹀躞带上扯下飞虎爪,用力甩出去,岂料狂风卷地,将玄铁链吹得歪来斜去,三番五次够不着那人的臂膀。

岑青云忽而记起少时所读《卫公兵法》,其中言曰逆风抛索,当借旋势。她遂将马鞭衔在口中,反手扯下半幅猩红斗篷,系在飞虎爪上,抛出斗篷恰似天边一抹红云,将那碧眼郎君整个人攥在其中。

渠黄马长嘶一跃,马蹄踏过沙浪如退潮般裂开千道鳞波。岑青云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幸而这碧眼郎君也并非蠢物,将玄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在胳膊上,与岑青云一处使劲,折腾了约有三两炷香的功夫,终于将人从流沙漩中救了出来。

不待二人多话,天色便已沉了下来,四处不知还有多少暗藏危机的流沙。岑青云见着玄铁链还死死地圈在这碧眼郎君腕间,也顾不上替他解开,便似遛狗一般将人牵至背风坡一块巨石下。

碧眼郎君前脚刚长舒了一口气,后脚便遭岑青云横刀抵在他颈间,道:“我们见过。”

胡人因血统之故,瞳色殊异,各成五彩,但这样苍翠的碧绿色,十分少见,她过目不忘。

“你与那假扮阿史那赛瑛的逃奴,是何关系?”

他听得“逃奴”二字时,竟不顾颈上利刃,硬是往前压了一步:“那不是逃奴!那是我妹妹!”

岑青云见着他颈间血痕,也并不手软,反用玄铁链将他死死锢住,道:“你日夜在驿馆外监视,便是为了助你妹妹出逃?那日祭坛边,你我也并非偶遇吧?”

她反手将刀抵得更紧了些,逼得他步步退让:“那夜你纵火劫人,我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可你们不该贪心过甚劫走崔子渝。如今竟还敢追到我眼前,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人不是我劫的,我确实是和阿伽说过,我会带她走,但不是现在。”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眉高目深,白面翠眸,像一只鹰隼:“我赶到的时候,阿伽已经被格尔坎的人带走了,他们不会杀她,但是会拿她的命要挟我。”

岑青云扔了刀,一脚踢在他膝弯,看他吃痛跪下后,双手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那夜,你可曾见着、崔、子、渝?”

“你竟以为他是被人劫走的吗?”她手里的人先是轻笑了一声,而后道:“那一晚我见驿馆马厩起火,匆忙赶来,看到那个年纪很轻的男人,他和格尔坎聊了许久,他领着格尔坎的手下押走了我妹妹。”

他话音落地,声如惊雷:“我原本以为你应当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可是到头来,你竟然连那一夜与你交手之人是谁也认不清。”

岑青云先是愣神了片刻,而后伸出手去捏他的肩胛,完好无损。

可那夜的贼人,却被她一拳硬生生敲碎了肩骨。

她不可置信般看向自己的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诘问自己,为何没有认出那人竟是崔池?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竟愚笨至此,被人玩弄戏耍于股掌之间,却还做着情深相许的美梦。

眼下的疑团还不止这些,于是岑青云只能又问:“格尔坎为何要掳走一个替嫁的逃奴?”

“那不是逃奴,那是我妹妹,阿史那频伽。”

岑青云眯起眼:“阿史那频伽……我从前从不曾听过颉利可汗有这样一个女儿,多年前东突厥受降时,我也并未在王帐里见过你。”

她等了许久,久得让她觉得眼前这人不会再开口了,才听到一句:“我不算他的儿子,我也并不姓阿史那。我有自己的名字,一个比阿史那更英勇、更荣耀的姓氏。”

“那赫迦陵。”

一切始于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风沙肆虐的夜晚。

“十五年前,你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没有人不知道我祖父的名字——成怀秀。”

岑青云听得此名,立时便拧紧眉头。

太宗朝时,契丹归顺,天子特赐契丹可汗以国姓,以示亲好。明宗朝时,契丹内乱,常与边境诸州生龃龉战事,幸得可汗之子那赫阻午率部众平乱,明宗故封那赫阻午为崇顺王,赐汉名——成怀秀。

此后边境连年不生战火,及至荒帝朝时,佞臣当道,先毁互市之盟,后衅两国之约,成怀秀不堪其辱,纠连多方义士,起兵反梁。

正当此风雨飘颻之际,突厥众部联合奚族,偷袭了契丹王庭,更假传天朝圣诏,逼得成怀秀及其四子三女自刎。

至此,契丹亡。

“突厥人将伏火雷投进北原,现在那里不再是契丹铁骑的王城,如今你们叫那里为松漠城。那一晚,祖父、父亲与叔伯们的头颅被悬挂在王纛之上,山摇地动,牛羊奔走,户室倾乱。阿妈说腾格里会保佑我们的,可是直到巨流河的最后一滴水也干涸,我们也没能等到腾格里的神迹。”

阿妈带着他四处奔逃,可天地之大,不曾有他们母子的容身之处。阿史那颉利将他的阿妈掳走,纳为妾室,这已是极尽羞辱,可阿史那颉利仍嫌不够,竟将他认为义子。

在外人眼里,可汗收留孤儿寡母,待他一如亲子,可王帐内人人知晓,他是如丧家之犬一般卑微下贱的奴婢。阿史那人踏着他父祖的尸骨,欺侮他,折辱他,他并不以为意,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将这一切还回来的。

第二年春天,花开遍野的季节,草原上群鸟欢鸣,可汗新得一女,得名阿史那频伽,那是他的妹妹。

阿伽满月那一天,拂晓时分,他拾柴归来,见到王帐前狼纛上挂着一具尸体,是他的阿妈,自缢而死。

后来他时常偷偷去瞧一瞧他那个可怜的襁褓中便失去母亲的妹妹,她虽是早产所生,却像一头健壮的小马驹。阿史那颉利厌弃她,故而王庭内外皆视她为不祥,只盼着她能够自生自灭。

自她蹒跚学步起,他便将她带在身边,割腥啖膻,茹毛饮血。他将她养大之后,却又在悔恨,她是他的妹妹,可也是他杀父辱母的仇人的女儿。

他与她是永远彼此撕咬追赶着的白天与黑夜,她是阿史那频伽,而他是身负家仇国恨与成千上万枉死族人怨愤与希冀的,那赫迦陵。

《正法念经》中说:“山谷旷野,其中多有迦陵频伽,出妙音声,如是美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

他以梵语轻声念诵完这一段经文,而后看向岑青云道:“阿伽并不愿替嫁,如今她被格尔坎劫走,生死未卜,我不会让她重回那虎狼窝之中。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一道将你要的人救出来。”

他蹙起眉,露出十分的凶相,倒真像一匹苍狼:“若不然,今日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岑青云拽了拽手中玄铁链,那赫迦陵也举起手腕,铁链“嗡”地一声绷紧,两人各自使起力,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未几,岑青云只觉耳后生风,她只得松了手,反身抽出剑,挑落一支鸣镝箭,箭羽染做靛蓝——正是都护府追剿马贼的标记。

这箭显是为了那赫迦陵而来,岑青云将箭簇扔到一旁,收了玄铁链,道:“格尔坎如此穷追不舍,你又如丧家之犬一般,究竟是为何事?”

那赫迦陵只转了转手腕,道:“铁勒部动乱,这里面的许多事,我不能告诉你。”

语未毕,黄沙深处便传来铁甲相击之声,入了夜,四处风声未止,冷得像冰窖。渠黄马深识人性,在一旁不安地踢踏嘶鸣,岑青云见状,过去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而后她翻身上马,朝那赫迦陵伸出手:“我帮帮你,你也帮帮我。”

那赫迦陵连一瞬也不曾犹豫,便一同上马,指引了方向,与岑青云一道往西而去。二人在夜色中奔袭,四周马蹄声却越听越近,岑青云勒马顿步,静默半晌,才道:“不是突厥人。”

“是安西军。”

甲如银云,行有击节碎玉之声,是安西军的银光甲。膝骨纤劲,能卧沙嗅泉,日驰六百里,是安西军特用的沙陀马。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岑青云猛攥缰绳,渠黄马吃了痛,扬起前蹄,箭羽堪堪擦过,没入一旁巨石之中。

北庭有蓝羽鸣镝箭,闻鸣镝而蕃骑溃,这朱红漆杆的毒矢却多为安西军所用,安西军弩手所佩擘张弩,配三棱箭簇,一射可达二百二十步之距。

且不谈箭尖所涂抹的剧毒,便是无毒的箭矢,一箭若中了,也能将人生生撕裂。

岑青云冷笑了一声:“当真是看得起我。这样一群背主忘恩的狗杂碎,竟敢自己找上门来,莫不是忘了昔日恩仇还未曾了结。”

她浑身上下只一柄横刀,却似有万夫不当之勇,纵马蹄铁甲声愈近,却是手也不曾抖上分毫。那赫迦陵只听她低声道了一句“坐稳当些”,而后渠黄马便如离弦之箭,直往黄沙迷雾深处冲去。

她一只手攥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刀,反手便冲入敌阵之中,一刀将一人挑下马来。幸而敌人数目不过十数人,被她这番冲乱了阵脚,倒叫她占了先机。

不过片刻的功夫,岑青云便已挑翻三四人,她瞅准了时机,勾住一匹沙陀军马的缰绳,硬生生拽了过来,翻身骑上。沙陀马性虽烈,几鞭子抽下去,也服服帖帖,岑青云又从一旁尸首身上夺来擘张弩与曲头枪,而后圈手作哨,放在唇边。

渠黄马听得哨声,便飞奔着冲了出去,也亏得那赫迦陵自幼长于马背上,才不致被摔下马去。他勒住缰绳,回过身,发现那些安西军并不来追他,反倒重整军阵,横槊挥索,朝着岑青云而去。

而她只一个人,左手持横刀,右手执长枪,刀挥如浪,枪出如龙。她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刀刃砍在身上,丝毫不曾放缓她出枪的速度,纵是被人挑下马,也死死攥着缰绳不松,如此往复,血顺着战马鬃毛滴到地上,将脚下沙土都混成一团。

那赫迦陵见了,咬牙再三,竟也勒马回头,从一旁尸首上夺过陌刀,杀进人群之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数安西铁骑,尸横遍野。

岑青云从尸首上搜刮出几十枚淬了毒的三棱箭,装进箭筒妥帖收好,塞在腰间,而后才重又上马,那赫迦陵见了,便也连忙策马跟上她。

二人顺着伊尔都河一路向西行,马蹄飒踏如流星,快比天边的行云。一路俱是荒无人烟,直到拂晓时分,远远瞧见河岸旁一处破落古刹,岑青云的马却像失控一般摔倒在地。

那赫迦陵几乎是跪着扑过去,护着岑青云的脑袋,垫在她的身底下,二人团成一团滚出去老远。他只觉手上温热湿润,举起一看,竟是一手的血。她这样颠簸了一路,也不肯停下处理,伤口便越裂越深。

那赫迦陵轻轻晃了晃她的脑袋,却见她已然是晕过去了,便也只好一边牵着马,一边将她扛着,往那破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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