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千代记不清了,她只听见一阵齿轮摩擦、沙漏倒转的微弱声响,随即电话就被毫无预兆地挂断了。
关于她是怎样反复思索那些话的,又是怎样洗漱睡下的,千代统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一觉醒来,便望见红日满窗,枕畔摆着一只蓝釉大瓷盘,盘中盛着一抔淡黄色的细沙。
她唤来粗作小婢阿千——原来也叫“千代”①,直子姬嫌不便区分,改作音读——阿千的眼睛细细长长,可是眼珠格外乌黑,让她看上去有些呆气。千代赶紧将昨晚听来、再一次浮上记忆的话语都从脑海里抹去,指着那盘子问她来历。
“是五郎八姐姐送来的,她回来了。”阿千懵懂地说,“她说千代君从未见过沙漠,这是鸟取沙丘上的沙子,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嗯,就是讲您可以通过这些沙来想象沙漠的样子。”
千代闭了一下眼睛:“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午啊,就刚刚。”阿千笑道,“赶夜车刚到,累得呦,整个人风尘仆仆的。”
“她人呢?你、你叫她来!”千代浑身颤抖起来,连声音都是。
“她回私家了。”阿千一愣,“她说她开罪了姬君,把一些您不能听的机密擅自告诉了您,被姬君赶回来了,干脆就回私家住几天,毕竟也出去蛮久的了。”
千代低低地“啊”了一声,刨除那些不能见光的一厢情愿,五郎八竟然觉得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吗?她这么坦坦荡荡是为了什么呢?是完全不害怕千代将他们犯罪团伙的内幕捅出去吗?
当然了,别说千代根本就搞不懂直子姬在密谋些什么,哪怕她掌握了切实的证据,公义的天平也不会向她倾斜。公爵的女儿和没落御家人的女儿……想也知道会怎么选!那群铩羽而归、至今都不被允许进入日本的外国魔法使就是她的榜样!
千代浑浑噩噩地又过了几天,五郎八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问这座宅邸中的其他下人,却无人知晓她私家的住址与电话号码,问得多了,大家甚至都不太确定,首都一带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家大商家。
但千代明明记得,五郎八第一次被引见给她们时,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声称他们听说过一之濑家“寿鹤屋”的招牌。
“您急着找她做什么呢?”阿千天真无邪地问,“姬君扣她薪水了?”
“不……”千代一看到她就免不得想起那些进工厂嫁人还有进……妓院的话,“是我自己……我想辞掉这份工。”
女仆们面面相觑,男仆胆子大一些,辰雄虽然很是不舍,但仍比较理性:“或许您可以直接去向本家说,千代君。”
对哦……千代梦游一样地过去本家,接待她的是老公爵的妾室,也是侍女出身,她人很温柔,更没有架子,可千代根本说不出辞掉这份工的理由。
“你也知道的,永山。”花子夫人劝解她,“姬君出游在外,赤坂那所房子里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能够支撑,为什么不能等到她回来再说呢?如果你是和辰雄他们有矛盾,那没有问题,我来为你们调停。”
千代一时恍然,原来赤坂屋敷里只有直子姬和五郎八是“外人”,她们与整个西园寺家都没有关系。而剩下的所有人,千代,辰雄、阿千还有桔梗他们,全都是有来历、有根底、最初受雇于西园寺家时被详详细细调查过背景的。
这一认知令她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境雪上加霜,只好愈发地将自己投入到学业里去。一旦辞工,大概也不方便来上学了,一想到这里千代就心如刀绞,可这难受里隐隐还有些不安,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自从听过直子姬与五郎八的对话,她就——那座朝日般光芒万丈的学校,学校里令人愉悦的橙黄色空气,仿佛越美丽就越危险。
这学也上得提心吊胆,没几天,学监就将她叫了去,这也是位强藩出身的夫人,年纪很大了,一手薙刀仍旧耍得虎虎生风。老太太没等千代坐下就开门见山:“藤典侍上周拍电报提的建议,皇太子妃殿下已经同意了。”
千代一愣,什么建议?怎么学监默认她一定知情呢?
“是一项关于扩招的提议,校中学生除了你都是华族,这并不利于宣教。藤典侍希望在社会其他阶层也精心选出几个家世清白、头脑聪敏的女孩子入学就读,既然是女子的典范,就不要分阶级——看着你,我们都觉得这样很好。”
千代想说在侍奉直子姬之前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没什么见识,只有几分蛮力气,说话不够文雅,更不会说英语。可她最终也只是沉默,又是直子姬,这个主意甚至都是她提出来的。被选中的平民女生可以获得津贴,还会被安排入住统一的校舍,这下辞工也不怕了……直子姬总是这样,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安排好了。
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千代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向学监道谢、怎样上完剩下的课、又是怎样搭乘同学家的汽车到家的,她记忆重新回笼,在于桔梗报称五郎八来了。
五郎八还是那副样子,和记忆里她们在门口分别时毫无变化,没胖没瘦,没换衣服,已是冬天却还穿着夏天的若草色洋服裙子,连头发与指甲好像都停止了生长。她气色丰足,双颊红润,可周身却散发出浓浓的疲惫感,正等在千代卧室的小几前支着脑袋打盹。
千代敲了敲桌子,把人惊醒。
“你告诉姬君我要辞工?”她毫不客气地问,“谁告诉你的?你们在我身边安插了线人?还是什么——”
她想起那些超自然的力量,可、可上次五郎八为她送来鸟取的沙粒,不就是坐火车回来的吗?但话又说回来,从滋贺到鸟取再到东京都,一夜时间真的来得及吗?
“什么人?”五郎八一愣,“你要辞工?为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千代自嘲地低头一笑,她想不通的问题太多了,干脆也懒得想了。
五郎八默默地望着她,千代理都不理,只静静望着门外悠然飘落的雪花。阿千远远送来一只炭盆,不敢凑近打扰,她看到那雪还没触到红炭,就在升腾的热浪里无声地化作了透明的水汽。
“我刚从美国回来。”五郎八依然望着她,固执得可怕,“你还记得盖勒特·格林德沃吗?那一夜的对话里提到过他,我去帮那位先生越狱了。”
千代颤抖了一下,越狱!
“其实以那位先生的实力,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哪怕事先埋下的线人一同被捕,他也可以随时凭借出众的口才为自己发掘新的助手,而我们只需要为他创造一点小小的机会。”五郎八完全无视了千代的畏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最好的机会莫过于,日本以上次事件为名义发难,要求退出国际巫师联合会。”
千代缓缓眨了一下眼睛,艰难地理解着她的话。巫师吗?真的是……巫师吗?她没办法再装作看不见、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吗?
“阿不思·邓布利多,还有珀西瓦尔·格雷夫斯——我是说真的那个——统统被叫去日内瓦开听证会,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英国魔法部部长、美国魔法国会主席,还有他们的随员……守卫空虚,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只是去国会大厦外放了一支信号弹。”
千代怔怔地望着她。“所以……”她迟钝地开口,“姬君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那个——”
“是。”五郎八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但是那天,扮演‘西园寺直子’的人是我。”
“扮、扮演?”千代已经感觉到眼泪流下来了,“噢我明白了,所以姬君扮演的是陛下,对吗?我、我一直——”
她想问问五郎八,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她是不是就像马戏团里的猴子、驯蛇人的蛇、被逗得团团转的狗?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五郎八深深吸了一口气,“千代,邓布利多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带上你的家人离开日本,不能再拖下去了。”
“去哪儿?”千代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想,“满■吗?”
“不行!”五郎八断然否定,“你们要去没有日本人的地方。”
“你要我背井离乡,至少要告诉我,你们打算做什么吧?”千代觉得胀热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你不是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了吗?没有吧?”
“没有必要。”五郎八黯然摇了摇头,无论眼神多么沧桑,她的容颜却总是那么青春洋溢,牢固得像是亘古不变的冰山,“我就算说了,你也不能理解,更不能阻拦……纳什小姐的计划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长链,她随时都能从中截断,添上新的链条。”
“比如?”
五郎八微笑了起来,她已经看出了千代的意图,但她没有点破。那笑容里含着一点心知肚明的悲哀,她心甘情愿被千代利用么?或许这根本称不上是“利用”,在他们这群高高在上的魔法使眼里,千代一介小小的凡人,就像是水边的蜉蝣。
“比如针对日本巫师的袭击,对,就是前些日子我们出去‘旅行’所做的。”五郎八大方地说道,甚至根本不在乎千代或许会爆发的怒火与恨意,“前往日内瓦的日本代表团里,没一个日本人。”
“陛下还活着吗?”千代麻木地问。她动了一下久坐的肢体,但已经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了。
“不知道,我很久没见过他本人了。”五郎八说,“你去欧洲之前,那次所谓的‘今上微行’,也是我。”
“皇后陛下也……?”千代再次颤抖起来,她无法想象皇居内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在某种范围内,这个世界竟然都是由一具具皮套假人组成的吗?
“那倒没有,只是夺魂咒。”五郎八说道,“不过你和皇太子,你俩是‘干净的’。”
“为什么?”
“皇太子我不知道。”五郎八爽快地说,“但是你,我不相信你至今毫无觉察——因为‘西园寺直子’和‘一之濑五郎八’根本就是两个毫无来历的假身份,没有证件,没有籍贯,‘让娜·杜·布瓦’从未和玛塔·哈丽一起出现过,她有法国总统为之背书是因为整座凡尔赛宫也都为我们所控制。”
“这都是链条,对吗?”
“据我所知,纳什小姐本想通过博弈达成她的目的,并不打算亲自上阵,格林德沃先生本心里并不赞成,但也无暇顾及东方,所以随着她折腾,等她自己碰壁。”五郎八的语气很微妙,“后来她失败了,无知的麻瓜妄想掀她的桌子,于是她亲手处决了背叛她的友人,几分钟之内重组了链条,又立即马不停蹄地去见格林德沃先生。等她出现在凡尔赛宫,也不过过了几个小时。”
“你说这些做什么?”老实说,千代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义,学校里传授的政治知识是悬浮的,帝国是正拔地而起的光辉殿堂,而西方与□□都是正倾颓衰败的古老庙宇,区别只在于坍落的速度。
“我的意思是,盖尔·纳什已经是毫无人性的恶魔,别妄想她对你会有一丝一毫的怜悯,离开日本!”五郎八急促地说,“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我知道!早在火烧招魂社之后她就判断你没有用了,但‘西园寺直子’需要一位贴身女仆,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扮演‘一之濑五郎八’,阿千和桔梗都太小……”
千代怔怔地望着她。她到现在还没办法将直子姬与那个神秘的“盖尔·纳什”联系起来,她以为的虽然处处惊险却美好快乐的欧洲之旅,竟然起头就这么不堪吗?
“走吧,千代,我求求你。”痛苦的泪水从五郎八的眼睛里流下来,千代忽然想起电话里偷听来的那些言语。她终于开始以一种更为遥远的、广阔的眼光打量眼前的女孩,发现她以前那些夸张笨拙的动作,在一瞬间都失去了其可爱的魅力。
“你……你不是女人,对吗?”更严峻紧迫的生存问题面前,她竟然只想知道这一个答案。
五郎八点了点头,有些迷惑地看着她。她们对视了半天,她才挤出一个生硬但窘迫的微笑:“你要……看看我吗?”
“不要。”千代立即说,她的记忆忽然变得空前绝后的好,她想起一片散发着甜腻香味的法式小圆饼,在“红磨坊”酒吧昏暗灯光与喧嚣舞乐之中。
千代闭上了眼睛,回忆那位穿银白色长裙女人的面容。那应该就是盖尔·纳什本人的模样,和直子姬相比,她就像是欧洲童话里的白天鹅,但千代只想让她的丑小鸭回来。
但丑小鸭根本就不存在。
千代很快搬出了赤坂屋敷,五郎八代替直子姬接受了她的辞呈。离别时桔梗与阿千还浑不知事地问她,是不是意味着姬君贴身女仆的位置要换人了,那她们以后也有机会吗?
她苦涩地俯视着两张幼稚纯真的面孔,想叫她们也离开日本,却也只是想想。没人逃得脱,千代也不行。日本已经成了一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