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指针又转过两圈，于白沙听见很轻的“嘀”一声，澈然低头摆弄了一下手环，面色恬淡如水，看不出什么表情：“整点报时。”

于白沙才猛然意识到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很久，他把刻意冷落在书包最里侧夹层的手机拿出来，下定决心开机，等待手机亮起来微弱的光：“现在几点了？”

澈然顿了两秒钟，又一次低头看手环：“刚十点。”

于白沙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得这么快，在他的意识里面，上一秒钟他才与澈然出逃到这座世外桃源，下一秒钟就要回去面对逼仄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现实。

手机重新连接上了信号，他们在静谧的夜色中一同等待着，于白沙确认了三番，终于肯定孔蜜儿没有回他的信息，对话框还秃秃地留着他那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于白沙以为自己能把这件事摒弃到脑后，直到现在他真正松了一口气，他才明白自己无法不去在意这些，他更喜欢当一只缩头乌龟，面对不想看见的事情宁愿捂起耳朵。

微信倒是有红色标志提醒有几条消息进来，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倒是外婆嘱咐了一句别喝太多酒。

他早就把聚餐的事情跟外婆说过，也提前知会外婆今晚到家时间会很晚。

于白沙琢磨了一下，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外婆并没有提到妈妈回来的事情，也没有催促自己早点回家。

这些年来杨非晚与自己亲女儿的联系愈发寡淡，尤其当外婆听说于白沙四年间换过五个“家”，孔蜜儿和于建把于白沙一丢，两人如同大难临头一般自己寻觅快活去了。

不仅如此，孔蜜儿还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外婆以为于白沙跟着妈妈一同生活，春节期间她也带着于白沙一起回外婆家，热热闹闹地过个团圆年。

直到某个多嘴的亲戚走露了风声，外婆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孙子转了三次学，现在人都不在榕川，跟着某个姑姑去往宁城。

外婆发了很大的火，她很愤怒痛惜地质问孔蜜儿，为什么要把于白沙丢下，为什么还要瞒着她这个老婆子？

孔蜜儿只是拢了拢从额间散落下的碎发，她妆容很精致，自从和于建离婚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快活，温热的颈肩散发出淡淡的柑橘香水味道：“我没办法照顾他。”

“我还没活够我想要的人生，”孔蜜儿淡淡地说，“白沙跟着我，他不会开心的。我也是。”

在那一刻，杨非晚觉得自己的女儿异常陌生，她们都是很体面温和的人，但当孔蜜儿真的以这样一种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时，外婆气得手都在抖。

她红了眼睛：“你真是个混账。”

孔蜜儿并不意外，她在某些方面自私得有些残忍，她疲惫地点了一根烟，再不计较杨非晚会不会骂她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告诉你的原因，”孔蜜儿指节间的火星若隐若现，她偏头吐出了一个漂亮的烟圈，“你无法改变我最终的决定，而你听见这样的事情只会歇斯底里……”

“啪——”

杨非晚狠狠地扇了孔蜜儿一个耳光。

她真的是气极了，手指都在不停地哆嗦，孔蜜儿被她打得偏过头去，难以置信地捂着脸转头。

孔蜜儿没吃过去什么苦头，别说打骂了，就连被磕碰一下都要被心疼半晌。在她的记忆里面，她确实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她的童年如同她的名字一样甜蜜。

外婆的初衷一定是希望女儿健康快乐的长大，可是当孔蜜儿成为这样一个人时，杨非晚有种无话可说的无力感。

“你这个样子太令我失望了，”外婆不愿再说更多，她已经头痛欲裂，急促的呼吸撕扯着她的肺，“我会带白沙走，以后也不用你管。”

她们争论的时候有所顾忌，专门挑了于白沙去图书馆还书的日子争吵。兴许是命运作祟，于白沙发现自己忘带了其中一本借阅的书，于是半途折返回来取，恰好听见了这样一番争吵。

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灰色地带占据了大片的视野，所以很难说孔蜜儿的决定有什么错，她只是从未将自己与“母亲”的身份相统一，对于她自己来说，当然是“孔蜜儿”更加重要。

当然，对于那一天的于白沙来说，“孔蜜儿”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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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白沙动动手指，给外婆报了平安：“放心吧，没喝多少酒。”

外婆立刻就回来了一个语音条。

“时间好晚咯，什么时候回来呀？”

于白沙默了片刻，打字过去：“我还和其他同学在一起呢，不一会儿就回去了。”

澈然把于白沙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手里拎着那只空了的矿泉水瓶，把瓶子抛上去又接过来，如此往复几次，终于选择了合适的时机开口：“现在要回去了吗？”

于白沙微微点头。

澈然又问：“你想现在回去吗？”

于白沙没有动作了，就算他不想回去，那又如何呢？他已经很少有拒绝的权利了。

但是他倒是思考明白了另外一个关窍，孔蜜儿也许不在家中，可能和外婆打了个照面就匆匆离开了，不然这一会儿不会毫无动静。

他模棱两可的点点头：“时间太晚了，该回家了。”

澈然将他带出了小公园，隔一条马路就是澈然家。于白沙该与他告别了，他停下脚步：“那我就先……”

“我觉得你不想回去，”澈然打断了他，“今晚去我家住吧？”

于白沙再一次愣住了。

今晚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他那些默不作声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于白沙想不明白澈然这么邀约的意义何在，但对他本人来说确实很有诱惑力。

于白沙下意识摇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不太合适吧，今天太晚了。”

澈然注视着他的眼睛，于白沙深藏在其中的惶恐和混乱都清晰可见。他又想起于白沙接起那个电话的神情，整张脸麻木的面无表情，没有一丝鲜活正向的情绪。

他很怀疑，如果就这么把于白沙放走了，那么于白沙一整晚都会困囿于那种与世界隔离开外的木然。

澈然就不由分说地拉起了他的手——准确来说，是拣起了于白沙的手机。他敲敲屏幕，于白沙的手机亮起来：“给外婆报个平安吧，就说今晚去同学家住。”

于白沙简直被澈然牵着走，他很难寻觅到自己应有的方向。再如此摇摆不定的情况里面，他不能果决地下定决心，那么这件事情就又澈然代劳了。

澈然拿过他的手机，在于白沙的面前晃了晃，面容解锁就开了。此时手机的页面还停留在与外婆的聊天框中，澈然点开拍摄按钮，倒转镜头，迅速地拍了一张两人的合照发去。

“外婆，今晚我住同学的家里了，不用担心我。”他模仿了于白沙的语气发去一条文字。

这一系列操作一气呵成，澈然两分钟把事情搞定，就把手机抛进了于白沙怀里。于白沙下意识把手机稳稳接住时，就看见外婆发来了一条信息。

“那也行，你们记得早点休息啊！”

于白沙难以置信地看着澈然，后者狡黠地冲他歪头笑了一下，抬起下巴指指马路对面：“快走吧，澈明朗肯定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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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澈然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良心隐隐作痛，因为直到两个人在大门面前站定，澈然突然发现原本要带给弟弟的那一盒烧烤不翼而飞，手上只有一个空空的水瓶。

他想开门的动作顿住了，两个人回忆了半天，想起那盒烧烤应该是落在了滑梯下方，澈然顺手就搁在了地上。

现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立在门口，于白沙清清嗓子：“要不然我们折回去……”

他话都没说话，大门哗地一下就打开了，澈明朗勾着头看过来，惊喜地蹦蹦跳跳：“我就说我听见白沙哥哥的声音了！”

澈然妈妈原本还在客厅坐着，听见门口澈明朗吱哇乱叫，马上迎了过来。于白沙下意识有几分怯意，澈然就自然而然的把他领了进来，“妈，我们聚会太晚了，于白沙在咱们家住一晚上吧？”

他嘴上说的是疑问句，行动上却是陈述句，指使澈明朗给于白沙找出一双干净拖鞋，又伸手把于白沙的书包接过来放下。

澈然妈妈比澈明朗都热切，她嗔怪着澈然也不提前跟他说一声，忙忙活活地把于白沙迎了进来。她认得出上次于白沙才为澈明朗过生日，一边去冰箱里面拿水果，一边嘀咕澈然搞突然袭击，自己身上还穿着睡衣呢。

澈明朗听闻白沙哥哥暂住一晚，高兴地上蹿下跳，他偎在于白沙的怀里撒娇，好一会儿也不肯出来。

这场面落进澈然的眼里有种莫名的扎眼，他看不下去了，伸一只手把澈明朗提溜出来。

“你不用动我！”澈明朗头顶立着一撮呆毛，伸爪子乱扑腾。他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恶狠狠地质疑哥哥：“你不是要给我带烧烤吗！”

“我的烧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