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知何时刮起了细雨，几辆被撤去警笛的警车飞驰而过，将淅淅沥沥的雨丝全数接纳。

车内回荡着不轻不重的雨声，坐在里头的人却丝毫没有赏雨的心力。

“一组二组！你们两边领头跟紧！后两组别掉队，东都那边提前出发和咱打配合！

哦对，他们那边说啥来着？照目前来看，那帮犊子的路线走向接下来是啥？”

李志君摁着耳麦语速不断上升地安排道，身旁的沈衡翳闻声，则跟着回应：

“方向是溪谷县，按照路线倾向来看…他们想进山。”

山路复杂盘旋，就算大路被堵，他们弃车进山分头走，就算及时安排人员在各大出路上提前蹲守，也得浪费不少警力和时间。

“那咱能让这帮孙子得逞？”

李志君疲倦的脸上生出分不屑，连因为缺乏休息而有些无神的双眼都顿时亮了一个度，随即振奋地在麦里喊：

“兄弟们记得跟我上哈！一个东都在前面堵着，咱在后边死追，进山前必须给他们堵着咯！咱这地方上岸都难，更别让他们想着上山！”

几声语气上扬的“得嘞”在耳麦中陆续响起，沈衡翳原本凝重的情绪也被他带动得积极不少，心中却又莫名生起几分疑虑。

他还是在纠结——

这一切，是不是有点过于顺利了？

好吧，案情一路的跟近并不是由他来领导，他一个半路横插进去的，并没有资格说“顺利”这个词。

至于从头到现在一直在跟着案情的领头羊之一……

沈衡翳默默看向旁边，还在皱眉看着电子屏幕导航路线规划的李志君。

他的担心总是不会毫无缘由，所以哪怕是虚惊一场导致的浪费时间，在几番思考下，也还是开口进行询问：

“老李，你有没有觉得，这次行动有点不对劲？你一趟下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进山洞然后再往左行驶……啥？老沈你刚说啥？啥异常？”

李志君的注意从路线上转移，表情从一瞬间的不解，到立马又拧起眉。

凭他对沈衡翳同事几年来的了解，对方问这话绝对不会是没事找事，他默默暂时关上耳麦，开始正色回想。

干想自然不会有什么有效结果，还可能走偏了道，便反问一句：

“你指哪方面的异常，有大概方向不？”

沈衡翳短暂思索：

“你这案子跟了多久？过程顺不顺？换句话说，有今天这样顺不？”

有最开始的片刻回忆，这几个问题，李志君答得很快：

“今年年初，我刚接手调查溪谷县分局局长那会。

虽然乍一看查得还挺快，但说不上顺，全凭兄弟们没日没夜蹲守，吃喝拉撒全搁一车上解决一个多月，都不一定有啥有用的结果。

至于和今天比……”

李志君很快反应过来沈衡翳的意思：

“你也觉得今天太顺了，是不？”

沈衡翳眼睛微微瞪大：

“你也？”

对方摆摆手：

“顺到我还以为终于苦尽甘来了，但你瞅瞅，‘刚好’的因素也忒多！

刚好我们逮到嫌疑人，刚好嫌疑人供出的另一嫌疑人发生冲突被杀，刚好抓到其中疑似内鬼的狱警，刚好狱警供出的是我一直怀疑的顾局，刚好顾局自杀……”

“还有，在线索断了的时候，又刚好有东都派来的人，提供新一个逮人的线索。”

沈衡翳用手指敲着汽车坐垫，一个字一个字补充道。

在每一次有方向的时候，都会发生一个怎么看都不合理的意外来打断，看似此路可通，实则通向死路。

这不对劲，简直就像有人已经提前铺好了路，在故意引导他们去跟着调查。

至于目的以及想让他们调查的是什么？他不知道，更不敢轻易预测接下来会查到什么。

见他表情凝固，李志君虽同样忧心，却还是深吸口气，又同平日那样带着玩笑语气让对方放宽松些：

“成了，就算前面的都不是意外的巧合，那这次逮人，咱多少也能放点心！好歹是东都呢，和咱前面的调查没有过交接，又是单独另起一头的调查，错不了！”

见沈衡翳依旧紧锁着眉，他又提议：

“你现在有啥方向不？你要实在不放心，你叫小榆或是别的谁谁谁帮你盯着，反正这一路机会多的是，别急！”

“……你说得对。”

知他也是在担心自己，沈衡翳叹口气，抓了两把头发还是勉强松了松眉头：

“那我给榆思年打个电话，让她把现在帮东都盯着的目标车辆实时监控共享给我。”

“行嘞！”

见沈衡翳情况好转，李志君可算安心了些。

他搓着手又把身上的装备检查一通，确认无误后，眼睛再次紧盯着导航路线。

那么接下来是——

凤凰山口。

……

“行，那我待会查出来再联系你哈。”

榆思年挂断电话，盯着屏幕上的备注失神片刻，随即微微吸了口气，将目光慢慢投向一直站在旁边的身形。

男人面上表情纹丝未动，榆思年方才虽未打开免提，但能百分百确认对方绝对听全了她与沈衡翳的对话，等了片刻，见对方依旧没发表任何看法，还是开了口：

“晏顾问，沈队他刚给我打的电话，你听到了吧？”

毫不意外的，晏景医应了声“嗯”。

榆思年呼出口气，刚想下意识用脚蹬开座椅，又陡然想起还要把东西发给沈衡翳，才及时刹住车，边查找边小声抱怨：

“看来不止我一个觉得今天这案子进行得有点奇怪哈。”

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异常，奈何前面没有同道中人提起，她也就只得暗暗忍着，权当是自己多疑。

但现在见沈衡翳也起了调查的心思，而晏景医默认的态度，显然也是早已有这想法，自然而然也让她加大了自信。

然而她刚想深入再问，晏景医却在看着她把监控发给沈衡翳后，伸手在桌面轻敲了一下，将榆思年欲要脱口的话再次堵住。

他朝屏幕示意：

“有些真相总是需要面对，尤其是…我们一直为之努力，不断追寻的真相，你说对吗，榆警官？”

他这话在外人听来不明不白，或者说莫名其妙，榆思年身为局中人，则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

好吧，她承认，在这种时候，她反而心生起了混乱。

或者说，是临近真相前的不真实感。

榆思年身形微晃，又很快稳住，她缓出口气，终究还是开口道：

“那什么…晏顾问，这么多年了，我不是质疑你，但你好歹让我知道，确认照片这件事的直接目的。”

见她态度坚决，晏景医反倒有些莫名起来，却也只是略带歉意：

“看来我确实来得太匆忙了些，没有给榆警官一点仔细看照片的反应时间。”

话一出口，榆思年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严肃，顿时变得石化，最后一边碎裂一边开始手忙脚乱地调信息。

其实对于晏景医发来的照片，她早有预感，只是迟迟没有…或是说，犹豫确认。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他的照片了。

直到照片呈现在她眼前，她依旧不免心下一颤。

照片中的男人身形挺拔，眉眼间与她有六七分神似，瞳孔颜色是偏淡的灰色，剑眉星目却又不失俊俏。

男人嘴角带着抹尚未消散的笑意，手上还搭着人，照片却仅仅将他一个框在里面，像是刻意只将他困在了这段时间。

而从男人随意的动作表情、以及略显刁钻的拍摄角度中不难看出，这张照片是偷拍的

榆思年握着鼠标的手不禁一抖。

自那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看这张照片了。

这么鲜活的一个人，却因为这张照片，早早就住进了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什么理想抱负，什么心愿梦想，最后只化作那小小一方土地。

一个人清清楚楚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却要不明不白地离开。

见她眸中的恨意逐渐清晰，晏景医把手扶在桌上，保持着距离，轻声引导道：

“还记得拍照的人么？只要你帮忙确认了照片…我们就有能力让他进去，彻底没有翻身的余地。”

声音飘忽忽传到榆思年耳边，一瞬间，洪水般的痛苦回忆清晰涌入脑中。

无字的墓碑，痛苦的哭嚎，白发送黑发的失去至亲之痛，以及……

颅中的少女试图挣脱众人的阻拦，嘶吼地朝面前沾染上一点红油漆的人大喊：

“凭什么你们拦着我杀了他！！！凭什么你们让这种人还能继续相安无事地活着、我哥呢？！我哥他再也回不来了！！！”

身后的人分明拦着她的身形也在悲伤地发抖，却还是在努力拽着，颤着声一下一下安抚。

想到那人，榆思年顿时从记忆中抽身。

她摸了摸控制不住狂跳的胸口，下意识去询问晏景医意见：

“可以告诉他吗？告诉我哥…嫂……总之，呼…你懂我意思。”

晏景医微微颔首：

“你请便。不过，我希望在那之前……”

他侧目看了眼屏幕。

榆思年握着鼠标的手又紧了紧：

“……我明白。”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两张同一年份的旧照片移在同一平行线。

一切数据确认完毕，鼠标摁下，查验开始。

数据条在两张照片上来回扫描，“滴滴”的机械音有序地轻轻响起，放在榆思年耳中却又显得格外震耳欲聋。

“滴、滴，滴——”

直到一声长而尖锐的鸣叫陡然响起，榆思年一反常态地竟闭上眼，一使劲，一股子无法忽视的血腥气在口腔蔓延。

迟来的疼痛让她清醒不少，身旁人轻声的安抚也在引得她缓缓睁眼。

一片半透明的暗绿覆盖在屏幕，几串白色代码迅速闪过，最后只留下一个醒目的数字。

榆思年自出生以来，看过的数字无数，却唯独看到这个的下一秒，便不可控地脱力掉回椅子上。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微微合眼，公布出最后的答案：

“完全…匹配。是他。”

与此同时，屏幕根据调查结果，自动匹配出了另一张画质更为清晰的照片。

照片显示日期在今年九月份，而上面的内容，赫然是在调查江自渡一案时，晏景医被扯下口罩，“意外”抓拍的照片。

而在这张照片流露出去的一开始，晏景医就已经让她最先调查出了拍摄人。

而既然这三张照片会被排列在一起，也就是说明，三张照片的拍摄人，出自同一手。

见晏景医满意点头，又自然地朝她道了谢，榆思年咬咬下唇，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

“你是从什么时候就注意到他的？不仅是江自渡时起，对吧？还要更早，是吧？”

晏景医只是浅笑，眸中带着她一直以来都看不清的意味。

然而他不说，榆思年就不可能不会自行思考。

她迅速回忆了一遍自晏景医回到湖西后的一切行踪，最后，固定在了那人第一次在对方回来后，出现在调查视野下的行踪。

“凤凰镇……！你从那时就……？！不，不对…从一开始，你回湖西起…你、你一直都……？”

一个大胆的想法传过她的大脑，一切像是都有了解释，可有了解释的下一刻，又是一阵出于本能的恐惧，贯穿了她全身。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只觉手脚竟泛起阵冰凉。

晏景医依旧带着他那常见而温和带有暖意的微笑，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里，像是盛了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像是将对方恐惧的事都看作最是无常事。

他只是静静回应着对方抛出的问题：

“早该猜到的，不是吗。”

他唇角的弧度更深：

“从榆警官给我发来的棋盘嫌疑人里，包含了周中正，而他的背景信息中，相关人员混入了吕成才，他的背景同凤凰镇有关的那刻起，您和温主任，就该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吧？”

一直以来隐藏在底层的合作关系，在由对方亲口暴露那刻，尽管明知现下只有她们二人在，榆思年却还是莫名松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