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和二年,大霁朝皇宫内,朝堂之上。
“朕执政两年,还未曾听过这般荒唐的事,不过,既不是在宫内发生,那就找管辖兵去大理寺讲说明白。”
闻欲手一挥,“我大霁国的子民和权贵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
“陛下,此事恐怕……要您来定夺。”
底下俯首称臣的百里彦低头抱着芴板,四旁的大臣们眼神如刀子般要刺向高位上的闻欲,倘若他说个不字,这场无声的战争便要一触即发。
闻欲咬牙切齿,精美的脸上现出厌恶,“你是皇上还是我是皇上?”
底下那人还不等跪地惶恐认错呢,闻欲转身回了养心殿,尊口连个下朝都没说。
李安替主子点上安神香,提了一句嘴:“陛下今日这么做,万一那蒋起今后真有了什么成就,加官进爵都是小事,只怕他拿今天的屈辱回来要挟陛下,到时又是一个后患无穷。”小少年还稚嫩的嗓音在前后回荡。不是李安担忧,是大理寺那位少卿太过刚正不阿,管你庶民还是皇子,犯了霁国律法统统抓进牢里,谁劝都不听。
闻欲睁开双眼,裹了裹貂皮毯子,懒散道:“朕又没说什么,况且,朕能活到那个时候吗?”那些豺狼虎豹的臣子们能让他活到那个时候?怕是要废不少心思暗害他,还没等到蒋起回来报复他,哦,亦或者是那位铁面无私的什么什么少卿的今日之仇恨,恐怕他已经被裹着草皮丢到乱葬岗了吧。
“陛下万不可这么说。”李安跪在地上,怀里的拂尘落在红绸毯子上。
闻欲冷笑声,转身过去阖眸。
不可这么说?
当年闻家崛起,发动起义,这天下一朝换了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着他的皇位,又有多少人仇恨他的父亲,他不可说。守着父亲战死从百里家夺过的江山,今年已是第二个年头。
先皇下的几位皇子公主已与他一般年龄,谁能道哪位没有勃勃的野心?
恐是有人早已拉拢了不少老臣,等到有朝一日夺权篡位,这都不在话下。
他害怕吗?闻欲不止一次这么问过自己。
父亲发动起义的前一天与他说过:“不论这场战争最后的结局如何,你皆要不惧,这才是我闻家的好汉男儿。”
于是他拼命遵循父亲话里意思,做好汉,做君子,做英雄,做天下人的天下。
李安见他歇下,安和的脊背揉在了榻上,接着悄声退了下去。
再来通报时,闻欲背身看向窗外,高树上的梅花开的盛艳,瞧得正痴,他闻声回绪,李安道:“陛下,百里丞相求见。”
“他来干什么?”
李安知道皇上素来瞧不上他们百里家的某些人,脊背躬的更深了,“说是来与陛下商议如何处置都督与公主一事。”
闻欲遮不住眉间的厌烦,道:“一个禁军都督而已,也值得他来求情?”话毕,他忽然被自己点醒了,之前从没有见他们两人多么要好过,如今必须得抓一个到大理寺处置了,这个就跳出来了。
想罢,还是让侍女更了衣。
“参见陛下。”
不等闻欲喊过平身,他早已直起腰板,那模样比平日里更加□□。话说,闻欲其实觉得百里彦这人长得还是不错的,剑眉俊目,英勇之士的长相,就是为人狡猾、阴险,使得相由心生,无端生出了几分猥琐狡诈。
“何事?”没有计较和不满的意思。心中却在骂这人:蠢货,蠢货,不要和我说话!
百里彦更加得意,说话间语气都不自觉带上了轻蔑:“陛下一言不合就将蒋都督送到大理寺,那位‘包青天’,很是正义,但他有时脑子糊涂,正义的过了头,现下就是他糊涂的时候,若是把蒋起送到那里,岂不是要吃牢饭。”
闻欲单手撑着脑袋,阖眸敷衍道:“大理寺少卿是朕亲选,你这么说,岂不是暗语朕有眼无珠,识人不准么?”
百里彦说道不敢,见闻欲将要张嘴讲话,他赶忙又说:“蒋都督忠心耿耿地效忠于陛下,如今他虽行事莽撞,冒犯了嘉善公主,可让他去服从一个官职比他要低的人的教说,他怎可愿意。”
明里暗里的都在说他处事不妥。但闻欲听着他这话怎得如此别扭,不是两人要好么?怎么把另一个说的这么目中无人,不服管教呢。
忽的闻欲勾唇暗笑,心中突然生出想法:“好,既然丞相都这么说了,那朕便饶他一回。”
百里彦心里正得意洋洋,闻欲又开口道:“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朕说出去的话,拟完了的圣旨都不可收回,那便封他为正一品统领将军,封爵,给朕去镇守边疆,如何?”
闻欲看百里彦吃苍蝇一般的表情好笑极了,还要戳他心窝子:“横竖都不要责罚他,那不如给他提一提官职,叫人都敬他爱他,不敢罚他,如此,即使朕的话不得心,也正好拿这高职赌他们的嘴,叫他们不敢言语了,之后,他人都去到千里之外了,谁还有弹劾他的必要?”
百里彦越听越惊,差点荒谬两个字就要吼出口,可闻欲没给他这个机会,一句一句砸的他眼冒金星,根本插不上话。
闻欲这才露笑,偏身走过百里彦,后者僵直着身子行礼,怒火中烧,又无可奈何。即要毁他,就要捧着他,要看他越来越高,然后摔得无比惨烈。
百里彦看过闻欲的背影,该是个废物还是废物。且看他怎么将这废物踹下皇位,叫他匍匐在脚下求生不得。
李安一路小跑随闻欲到了御花园。
他喜梅,便专建了一个梅花盛地,取名为——百梅园。百棵红梅树在风雪中傲然矗立,像极了迷蒙路上砥砺前行的勇士。
许是半月不来,红门上已落了些许尘埃。
他从不命人打扫这里,觉得那像自己的宝贝被窥探了似的,比抓心挠肺都难受。
“你先回去。”
李安觉得不妥,正欲说话。
“朕想吃梅花糕了,你命御膳房去做。”现在身边没有什么太监侍女可使唤,能做这件事的只有他了,李安“嗻”了一声,往御膳房去。
闻欲熟络地从门缝下的土堆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他背手走近,闭眸站在万顷梅树中,花与人仿佛要融为一体,形成了一副妖冶美丽的画卷。
他来到园中最为壮硕的梅树下,蹲身找寻着什么。
直到一纸现出。
闻欲掸了掸身上沾染的尘土,
喜梅便也是有理由的。
城中近日闹了些不小不大的瘟疫,从宫中派出去的御医个个束手无策,只能将得了瘟疫的人群隔散开来。
这法子一时有效,但却以人命作为基石。
说东夷有什么奇药,下治疑难杂病,上治殃及性命的大病。
从前拿到饭桌上聊聊,瘟疫四起后,风言风语一时间戛然而止。
从门前铺的雪花儿地毯,到高位上的檀木橡桌,四周拥着小香炉,但已生锈发条,不再价值不菲。
书香满溢屋,只有笔墨落下清纸之声。
“你有何打算?”男人一头花白的发,倚在红木凳上有气无力地说。
桌前的蒋起笔尖不顿,纸上赫然出现三字——蒋将军,铿锵有力,狂野飞扬。
他扔下红玉石笔,踱步到门前,阳光洒在他身,只闻一声洋洋盈耳,慵懒着:“无任何打算,叔父请回吧。”
男子纤长的手指遮掉太阳,阴影落过,打出一道俊美似仙神的脸庞。
饶是蒋起就在跟前,蒋书巍也缓缓起身,嘴里念念有词:“从前你们一家落魄,你婶婶和我接济于此,成就你如今的宏图伟业,你父亲母亲生前都对我感恩不尽,怎么到了你这儿……唉,唉,家门不幸啊。”
蒋起回身冷眸相对,毒蛇般刺骨的眼神戳向对方,蒋书巍低头漠视,颤悠的腿却出卖了他。
“家门不幸?”蒋起一字一句道,“叔父说的真是难听啊,您何尝将我当做一家人了?您妄图摘掉我的姓,逐出家族时怎么没有现在的惋惜和痛苦呢?”
“您自始至终都将自己藏在虚伪里,藏在您营造的良好感觉中!如今我封了将军,于是您和您的一家人马不停蹄地要分一杯羹!”
蒋起赤红的双眼仿佛要将面前的人凌迟,那突如其来的巨大仇恨充斥着屋子,滔天的怒火把蒋书巍重新逼退到了红木凳上,他看着反抗的蒋起,忽的想到了兄长,他的父亲。
同样出众、鹤立鸡群的活着,光芒万丈,将他狠狠压在地底下,让他嫉妒的发狂。
蒋起退门而去,不回头的道:“乌云送客。”
园中巡察的乌云领了命,吩咐两个小厮将还在愣神的蒋书巍送上了马车。
那蒋书巍最后一次撩开帘子,才想起来破口大骂:“逆子!逆子!你迟早会像你的父亲一样,得不偿失!枉死沙场!”
蒋起不闻毒咒,命人把蒋书巍坐过的椅子,喝过的茶杯和凡是让他的眼神污秽过的物件一并扔了,独留了那一张“蒋将军”。
谁道皇帝的真正心思是什么?他只是对着非要逼他跳下河去抓鱼的嘉善公主表演了一番民间的戏法,那虚幻的东西冲上云霄,直落嘉善的头顶,脑袋上开花的场面也着实好笑。
这被平时爱管闲事的,他的死对头看了见,以为抓住了他最长的小辫子,以为得意洋洋的去告了状,皇帝便会免他的职。
其实不然,禁军都督的位置虽然不小,但比起将军来,就好似一只微小的蝼蚁。
蒋起撑着木扇,突然对素未谋面的天子陛下产生了好奇。
即是赏罚分明,又如何要将他发配边疆,又是以正一品将军的身份?
他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红痣,忽有些兴奋。
传言中的草包皇帝,被逼退到要给一个冲撞公主的人封官行赏,朝廷自有不少人替他求情。这封了将军,一来堵住了他们说好话的嘴,二来不会有人说天子心胸狭隘,残暴不仁。
心思缜密,岂能说是草包?
当真是有趣,有趣极了。
只可惜这二人各怀心思,谁都没能猜中对方的就是了。
李安寻过百梅园,回了养心殿才见到闻欲。
他给闻欲斟茶,茶上还撒了几片梅花的花瓣做点缀,“皇上不知,今儿您在百梅园中赏景的时候,将军就来过了,但您嘱咐过在百梅园时不可叫人打搅,将军知晓这一缘故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