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前脚刚踏入房间,格蕾丝后脚就跟着赶了上来,脸上稍显愠气:“梅尔先生——”
床上人睡意走了大半,睁开眼便看见又一个熟悉的人,一时间激动得热泪盈眶:“老师。”
格蕾丝婆婆看着两人,轻叹一声,把门带上走出房间,临走前眼神示意了梅尔些什么。
路伽注意到这无声的对话,然而喜悦掩盖了疑惑,欲和对方攀谈却被打断。
“协会出事了。”
“我正想和老师您讨论这件事——”路伽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润了润干涩的唇,“猎人协会出了叛徒,上次我被血族那么轻易地抓走,是因为我们的行动计划被人提前泄露了。”
“还有之前国王委托我们找的神鸟之羽,血族那边也在寻找,比起巧合,我觉得更像有人刻意引导,但是什么人那么厉害能同时调动起两方行动。”
他翻阅了斯特兰德家有关的大部分书籍,一开始还有所收获,但越到后面越是什么都没找出来,甚至之前找到的一些东西也跟着没了。
洛维斯书里掉出来的老旧手绘画像,他后来又去偷偷翻过那本书,也没了。
血族盛宴上洛维斯斩钉截铁地告诉巴特圣物根本不存在。
难道?
不对,他没理由这样做。
路伽当下否认这个荒谬的猜想。
梅尔看着路伽,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
路伽凝神,又回想起在斯特兰德时看见的不可思议一幕,伊特拉乍然变成白昼,然后——
“我身上——”在见到那幕后,他的意识突然中断,蓦然回神时自己已身处巨大的湖水前。
少时的记忆涌现,他当初逃出斯特兰德家时,就是差点在这片湖里溺水身亡。
迫切地想解开疑惑,路伽毫不犹豫地跳了,搜寻半天没有任何结果,反倒在水里待的时间越久,摇曳的水波就越令他恐惧。
他打算上岸缓口气,树林间似有风动,洛维斯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他心一横,放任自己坠入昏暗粼粼的水中。
受伤的小动物会引起路人同情怜悯的驻足,洛维斯不会,但如果是自己养的宠物,这一点点皮外伤就够了。
“老师?”自顾自说了许多,路伽突然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梅尔沉默地“嗯”了声,难道是责怪自己最近的懈怠?
“我身体恢复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他想,要是真因自己的懈怠耽误了什么得不偿失的事,梅尔再怎么责骂他他都没法消弭心中的愧疚,“不过回去后我想先找父亲询问一些事情。”
他从伊特拉成功逃回卡林那时,父亲和外祖母又惊又喜的表情里一定隐瞒了他一些什么。
有东西引诱他去那片湖,如今只有在世的父亲或许能解答他的疑惑。
空气里再度陷入沉默,路伽心里疑惑,不明白梅尔明明进门时动作决然,现在却一副摇摆不定的样子,也不像他平日里严苛的作风。
“不用去了。”
路伽心神莫名地一震。
“以后也不用去了。”梅尔道出残忍的真相,“令尊一个月前过世了。”
“......”路伽抓紧身下的被子,不可置信地发问,“过世?”
“他一直瞒着我们拖着病体处理协会的事务,再加上你失踪那么久一直没有消息,受到刺-激加重了病情。”梅尔迟疑片刻,继续道,“令尊死前对你的外祖母颇有怨言。”
青年愣愣看着自己的老师。
“他说了几句怨怼的话,流言三人成虎,有声音说爱洛琳娜不仅克死了自己的女儿,还克死了自己的外孙。”
路伽悲愤交加:“他们知道死人无法为自己辩驳,就对我的家人进行诋毁!”
他情绪激动地说话,气血顿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后,黑色瞬间吞没他的视野。
刺骨寒风吹落柜子上的信纸,吹得窗户乒乓作响。薇拉蹑手蹑脚跑到窗边关紧窗户,又捡起地上掉落的信纸。
路伽从听到噩耗起昏迷到现在,睡梦中一直皱着眉头,身体忽得抖动了一下,薇拉以为他冷,又往火堆里添了点柴火。
她推开门走出去,梅尔和格蕾丝面对面站着,老人气得浑身发抖,说话愠怒又悲切。
“梅尔先生,您这次做得真的太过分了!”
格蕾丝不是不知道梅尔平时的教学严厉,但在对方身体还未痊愈时就通知他亲人离世的消息,未免过于残酷。
梅尔沉默着接受老人絮絮叨叨的指责,她干涩颤抖的唇吐出真情的话语:“路伽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婆婆。”接受噼里啪啦一顿指责后,男人听到这句话后忍不住打断她,“......路伽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泪不自觉涌上来,格蕾丝一时无言,背过身抹掉眼泪。薇拉看见了上前替她擦拭,待了一会儿后离开了现场。
门打开一条缝,路伽从房间里走出来,气色不佳:“老师,给我点时间收拾一下。”
格蕾丝欲上前,张开的嘴又合上,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路伽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起了床。格蕾丝抱着一束花站在旁边,青年接过递来的花束,笑着答谢。
这个季节盛开的花寥寥无几,她将之前盛开的花朵早早制成了干花以便能保存更长时间。
路伽低头,看着它忽然想到黑夜下侍弄花草的倩影,道:“婆婆,这些干花还有多少?我想买一些。”
“送人吗?”
“可能,但也不一定。”他犹豫了,知道自己大概率不会再回伊特拉。
“我先为你留一些吧,等你想要随时来取。”
路伽很感激格蕾丝的善解人意,他看着脸上布满岁月痕迹的老人,内心蓦地生出一股惆怅来。
“婆婆。”他缓了几秒,让声音显得没那么怅然,“遇上什么困难记得找我,或者找亚伦,实在两人都不见,还可以去协会那边找熟人。”
上了年纪的老人总会有觉得自己是负担的想法,进而耻于向周遭寻求帮助。
“您帮了我们很多忙,再厉害也不要事事都勉强自己。”他陷入一阵沉默的悲伤中,喃喃,“父亲看起来那样强健的身体都会突然倒下。”
格蕾丝上前,像儿时那样的姿势抱住对方。不过现在他比以前个头高,不得不温顺地低下头来,发间传来指尖温柔的触感,家人的温暖包围他。
“不要为父亲的死过分苛责自己,孩子。你现在活着,他会为你高兴。”
路伽小声哽咽着说了“嗯”,松开格蕾丝后背上行囊,走出房间。
房间外,梅尔和薇拉隔着一段距离坐着。
中年男人习惯了用一板一眼的模样示人,导致整张脸缺乏柔情,给人严肃的畏惧感。
薇拉坐在旁边,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都不太敢呼吸,直到路伽出来后才找到救命稻草般,朝前小跑过去,被青年轻轻松松抱起来。
“大哥哥,你又要走了吗?”薇拉脸上有几分不舍。
路伽从悲伤的情绪里刚缓过来,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努力扬起个笑容应了声。
“我有记住你的话,保护好了哥哥。”她盯着面前人,下定决心般道,“我和哥哥也能照顾好婆婆。”
“但是你送的礼物被薇拉弄丢了,当时拉着哥哥跑太急,不小心弄丢了。”说到这儿,女孩儿有些失落,又想起被追逐时的场景,“无论是第一个收养我们的家庭,还是那些总是穿白衣服的人,他们仗着自己个子高,力气大,喜欢欺负人——但是路伽哥哥和麦莉老师人都很好。”
薇拉想起什么,稚嫩的脸忽然严肃正经起来:“你必须找到麦莉老师留下来的本子。”
路伽被逗笑了:“像个小大人。”
她抿了抿唇,认真地重复:“你必须做到,因为我和哥哥都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薇拉的话荡漾着抚平了路伽心底的焦虑不安,眼底流露出一丝宽慰:“嗯,我不会辜负薇拉维西的期待。”
临走前他又单独叮嘱了薇拉维西几句,才跟着梅尔坐上马车离开。
包里几份干粮,一束花,还有薇拉维西塞给他的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各式形状的折纸。
罐子里抖擞出几张色彩斑斓的折纸,路伽拿出几张,递给旁边人。
梅尔没去接,看了一眼他的包袱:“沉甸甸的,带上太多负担。”
“不重!也不占多少地方!”他将它们塞到梅尔口袋里。
薇拉维西送的折纸不算贵重,但是里面包含的情感与祝福却是真情实切的,路伽很喜欢,凡是喜欢的,无论大小贵重,他又总是热衷于送给身边亲近的人。
梅尔沉默着接受了这份小小的礼物,粗糙的指腹摩挲纸表面,把目光继续放在路伽身上。
“当初进猎人学校的时候,父亲就很反对,还和祖母吵了一架。”
那次争论记忆犹新,父亲指责外祖母的专断,不停质问她,质问她这件事究竟是尊重了路伽的想法,还是只是在完成她自己的意志。
他控诉着泪便不自觉流下来,到最后声音变成颤抖的哀求,说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爱人唯一的孩子。
路伽也是那个时候意识到,父亲和外祖母之前一直隔着一层他不知道的隔膜。
“他觉得我是非自愿做的决定,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裹挟我,从猎人学校到进入猎人协会,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出于本心。”
“太自我了。”他忽然长叹一声,“他们任我随心所欲,迁就我这么多年一直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导致我没去细究当时父亲反对的原因,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和祖母之间究竟存在什么矛盾。”
“‘既然是路伽做的决定——’父亲后来总是这样说,再也没阻拦反对过我,他让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行了,但不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会对所有人产生对的结果。”
马车帘子被冷风刮着一阵一阵抖擞,梅尔粗糙的侧脸被时不时乍然涌进来的光线映得忽明忽灭,显出岁月对它无情摧磨后的样子,眼神却一直是炯炯坚毅的。
越是长大,路伽越是对梅尔肃然起敬:“在这方面,我一直钦佩老师,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自己信仰的东西。”
青年的话引起中年男人淡淡的愁绪,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只能从话语里觅食些影子:“我年轻的时候怀着一腔热忱进入了猎人协会,因为没有安安稳稳继承家里的意愿,父亲一刻不停地骂我是废物,母亲除了哭想不出别的方法挽留我,他们不懂也不理解我的行为。”
“我一度非常责怪埋怨他们,开始长时间在外面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混在一起,家里寄来叨扰的信越来越少,里面咒骂我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很久后我才知道,书信变少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生了重病,之后一直缠绵在病榻上,我为了完成任务没能赶去见他最后一面。”
那些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梅尔忽然意识到,在父母不断想桎梏自己的日子里,无形中自己也绊住了他们。
父亲选择了最极端激烈的表达方式劝他回来,却从未质疑过他的理想。
但那些伤害是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他后来也没想过组建家庭什么的,沉甸甸的爱里也有沉重的负担。
外面风雪小了,狭窄的空间里挤着两个人,生出暖意来,路伽不由得睡着了。
他又看见对方脖子上的伤,早在进入房间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路伽从伊特拉逃出来,他第一反应竟不是:这是他优秀的学生。
而是觉得危险。
他说他一辈子都不可能理解父亲的想法,千方百计想让他回到舒适的温室里,太荒谬太滑稽了。
但是自从应下爱洛琳娜让他好好照顾路伽的嘱托,看着稚子一天天长大后,他蓦然开始共情父亲。
自己潜意识里也不想让路伽干这么危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