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除夕夜。
“好困呐…阿娘……”
“不许睡!”
柳梅横眉斜眼,在众徒子面前捏着柳如意,要她站得利落。
这里人多着呢,怎么能睡?
可柳如意累了,又累又困。
此处是人族皇城中最中心的一处繁华地界,大路宽广四通八达运气汇聚,皇气、灵气、仙气……甭管什么气,都要来这里碰一碰。
故而,五家将此地作为除夕迎神的福地。
众人塔起了亭子,堆起了高台,移来了水榭,舞狮越于怪石之上,若隐若现。众人喝彩,抛金银宝石扔于石上,有的碎,有的裂。
“好啊——好——”
亭上雕着常见的花鸟鱼兽栩栩如生,眼睛上都缀着白亮的珍珠,如活物般定在天际。台上挂满了金丝墨字红绸,浪漫飘逸,拂过尘脸。怪石嶙峋,风吹过,呜呜声不绝,男女隔石而望,再欲去寻,却找不见了踪迹。
“人呢……”
今夜有风,非巨风,今夜有火,非巨火。微风在上,丽火在下,百家子围绕着高烟焰起的篝火手拉着手唱歌。
在火光下,无论是白脸、红脸、黑脸、黄脸、花脸、青脸、紫脸……统统都变成了亲如一家人的浓稠棕脸,再露出一口白牙笑对四方。
“漆子落盘,团圆,风度光阴铃音起。”
影曳袭人,自有美酒倒入夜光杯,其香流飘飞千里耗尽芳菲,人族徒子来此地玩乐,望抱得来年福气满载而归。佳月和吉祥,白雪兆净香。百子踏石游街,风吹松叶作响。忽然有云暗上灯下光明,一地的锦衣华服红脸绿衣舞转祥瑞。除夕夜,一舞待神回,又待仙回。
“鬼面白书,寿胜仙桃——”
“纸糊红灯,黄蟹肥嫩——”
“阴藤缠竹,石卷化沙——”
“……”
“……”
歌子唱着不知名的曲,铃者衬和,倒也听得悦耳。
听着热闹的舞曲与乐声,这地令人眼花缭乱,可柳如意还是困得异常。
她手捧着一柄素净的白玉如意。白玉如意上面并无精雕细琢,只刻画了些图案在上面。
柳如意握着如同拿着一只荷花,只是这素净的玉如意,却要比荷花重上千百倍,极为压手。她从天微微蓝时拿到天极黑时,手已经酸得不成样子。
“早知道就换只木如意了。”柳如意道。
柳梅啐了她一声。
如意此言实为说笑,庙会祈福,若柳如意带了只木如意,旁家见了定觉柳家没落,未来家主连只像样的如意都拿不出来。
“如意,你拿着这个。”王舒道。
他将玉如意拿走,递给柳如意一只暖暖的手炉。如意接过嘻嘻哈哈地笑了,柳梅见了皱了下眉头,什么也没说。
“矫情。”
远处的冯家公子冯唐,见到此情此景对着妹妹冯茗茗说道,他手摇着一把折扇,即便是冬天雪地也一刻不停地摇动着,漆面的扇子反衬着月光,将他的脸照的发亮。
冯茗茗懒得与她哥口头上周旋,只同云家老二云言两两相望,好似天地间这云、王、冯、柳、徐、齐……还有皇家的人都不在一样。
涂山绥站在云家徒子的队伍里,身姿挺拔如冷松,他目光扫过众生百态,面上不显,心里却不屑。
这帮人族,恐怕还不知道…他们期许的神仙,正拒不下凡呢!
“神仙是什么样的?”有人问道。
涂山绥听了动了动狐狸耳朵想起来白日的事,他不知道,他没见过神仙。
神仙是什么样的?
他低下头看了看双臂,厚厚冬装下裹着完好无损的两条手臂,活动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灵活,仿佛白日的碎骨血肉只是幻境。
哥哥同他说过,神悲悯,又怜爱世人,曾经有一位似妖非妖、似人非人、似仙非仙的神为救世人欣然赴死,死得悄然无息,谁都不知道他死了。
涂山绥没见过神仙,却先一步喝到了神仙的血。神血很腥,并不比妖血纯洁半分,也并不比人血香上多少。
供台上,螺钿漆盘里面装着上好的瓜果,只待神仙来吃。
可惜,黎明后,人族也不会看见神仙。
倘若神仙已死!
倘若神仙已死………
世上还会有神吗…………
涂山绥如此叹道。
他抬头望天,天十分阴黑,压得很低,压得人抬不起头。
泪语河。
“你们还不下去!”千归兰道。
“…唉…呀,这不是钓鱼呢吗?年年有鱼年年有余。”天帝道。
千归兰看着在泪语河旁默而钓鱼的神仙们,问道:“你们当真不去?”
天帝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倒是没直接说不去,而是怪声怪气地道:“天上好好的,我去地上干什么?”
千归兰愤而转身望河。
泪语河旁的神仙不少,每位神仙都握着鱼竿,神情专注地盯着水面。
他也盯着水面。
水面无波无痕,泪语河静悄悄的。
因为河中早已无鱼啊……上次,他一气之下将河中鱼悉数杀了,那些鱼翻起了鱼肚白早已经作为盘中餐,这里面怎么还会有鱼呢。
千归兰从他们执着目无一切的眼神中看出了神仙的冥顽不灵,哪怕是将泪语河水抽干,将河坑填平,也依旧会有神仙前来垂钓。
他们摆明了不愿下界,好似下界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千归兰甩衣离去。
众神仙见他走了,纷纷甩下鱼竿,转了转手腕动了动筋骨。
河岸上的闲言碎语激起阵阵涟漪。
“听说——人界备了狮头肉。”
“你听错了吧,是猪头肉才对啊!”
“不不不,就是狮子头。”
“……”
“哎,谁没吃过似的。”
“不好吃,狮头肉是臭的,猪头肉才是香的,狮脑子笨,猪脑子聪明。”
“吃不到狮子说狮子臭……”
狮子臭…或不臭,千归兰兴许不知,争论此言不休有何用?
他来到了东天宫。
天宫里,潘连安和应将正擒拿着三仙殿的三仙女,同她们吵吵嚷嚷的。
千归兰进来,这宫廷之上霎时蓬荜生辉了起来,不是什么毛贼乱窜的菜市集,而是圣殿中有着明晃天灯的判堂。
三仙女跪在宫门前被捆仙绳捆着,一见到千归兰,三女面上各有异色,修竹雪蓝的双目冷彻心扉,芭蕉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竖起的眉毛颤动,萱草则闷声不言。
“她们犯了什么错?”千归兰问道。
潘连安道:“回神君,私制神袍、诽谤天神……总归是数不清的大过错,偶语者尚且弃市,此三子该重罚,禁于东天宫数万年。”
千归兰无端笑了下。
这三位仙者,做两件衣裳,说几句话,竟比他这个破天烧神的妖犯的过错还要大,正锒铛入狱。
在神仙界,小事成大事,不要命也要一辈子。只有干件大事,神仙二界齐齐出手遮掩,才能化为小事消弭,好似没发生过一样。
和下界正好相反。
他没说什么,径直离去。
千归兰推开门,云孤光正写完一幅红底墨字的对联拿起来看着,听他来了头也不动地问:“把这幅字挂在东天宫的宫门上如何?也好让神界看看人间风光。”
以对联窥人族风光……
“…甚好。”千归兰道。
他关上门走过去,手往云孤光肩上一拍,云孤光只感到颈旁肩下一麻,随后便无知无觉了。
“木晚,你有几成把握?”千归兰问。
“十成……光神有一个梦,踏入,就无法醒来。”
“好。”
千归兰将地上云孤光手中的对联拿起放到桌上,将云孤光扶至榻上,轻轻地唤了唤他:“云孤光…云孤光…?”随后看着他静待了片刻。
厅中静得发冷,门外潘连安调侃三仙女的话清晰可闻。
千归兰呼出口气,将手伸进云孤光的衣衫里,在他腰侧寻到了一块令牌——东宫宫主之令。
令牌触手冰凉,他摸索着将其扯下,正要拿出,手腕突然被抓住,让他动弹不得。
千归兰惶然抬起头,本以为会对上云孤光冷峻审视的目光,不想他仍是紧闭着眼,只是皱着眉头。
外面阳光普照,高大的梧桐神树耸立着,白硬的枝干平添清立之感,为庄严肃穆的东天神宫增了几丝活气。
神界的微光打过薄纸透进房里照在光神平和的脸上,异香在远处的圆桌上升腾钻入光神灵敏的鼻孔,窗旁的花上露珠悄悄滑落声音传入光神敏锐的耳朵。
而光神依然睡着,毫无反应。
千归兰俯下身,轻声唤着光神。
“大少主——”
“云孤光——”
“帝师——”
“石质明——”
“东宫主——”
“莫还光——”
“……”
“……”
千归兰静等了一会,光神依旧无知无觉。他用手指探了探云孤光的鼻息,绵长均匀,又去把脉,脉象康健有力柔如流水。
他道:“原是做梦了………睡吧…睡吧……”千归兰拂开云孤光的手,又起身将那紧皱的眉头抚平。随后拿出令牌,推门而出。
门外有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
这足矣炽目的睛光,可以杀死任何一个心有胆怯、畏惧的人。
妖也是一样。
千归兰很早就对“生”“死”二字了然于胸,其中缘由,固然包含了人族与生俱来的深思,但…更主要的,是他生无灵力,没有灵力,便会拥有痼疾、衰老、死亡,是尘世的昙花一现。
死,是他必然的死结。
玉玲珑给了他“生”。
而钟怀远也早早就把“死”交给了他。
可无论生,还是死,都不是千归兰想要的……
千归兰回身,轻手轻脚地关好门,又转身大步疾行,手举令牌高声说道:“东宫有令!”
众神看清了他手上的令牌,上面“东”字。陌生,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熟悉,他们甚至此物是何。
千归兰疾步走下台阶,朝众神高声道:“凡羁押在东域内的神者仙使,皆解关放行!”
“这…放行?”
潘连安猛地转身摊手问道,抱臂看向应将。
应将冲他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东宫众神官三两唏嘘起来。
千归兰无视众神异样的眼光,走至二神三仙面前道:“愣着干什么,去将被押解在东域牢笼的神仙都放出来。”
潘连安看到千归兰手上的东宫令牌,又往屋内看了一眼,挠了挠头久久沉思。
“怎么……我拿了光神的令牌,并在此地高声下命,你认为光神会全然不知全然不晓?”千归兰冷声问道。
这么大的声音,不是聋子,都能听见。
这么重要的令牌,不是瞎子,都能发现不见了。
潘连安仍旧是犹豫再三,斟酌着看向东宫不解的众神官,他张口道:“神君,这——”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声音一直停留在这字上。
应将接着道:“东宫下来只听光神号命,这令牌虽神通广大,却也是名存实亡。”
“对对对对。”潘连安打着哈哈抬脚道:“神君稍安勿躁,我现在就去问光神!”他动作奇快,话音未落,手便触了到门边,欲拉之。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千归兰抬手,将潘连安定住。
他转而对应将道:“应神君也敢拦我?你既知晓王书齐行踪,为何隐而不报?”
闻此言,三仙女一齐看向应将。
“你知道老王在哪?”她们异口同声地诘问道。
神官们也惊然相看。
应将欲缄口不言,抬眼便见千归兰拿出一本《齐书杂记》扔到他身上。
他略带狠厉地握紧那本书,应道:“是,我知道。”
应将知道王家祖宗王书齐在哪。
众神惊愕地朝着应将指指点点。
被定在门前身形夸张高抬着腿的潘连安闻言,眼睛恨不得飞出来去看应将和千归兰这里,他咬着牙腹语道:“靠——你小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