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如果不相信那就自己去翻吧”卜实豪的语气带着虚假的同情，“可怜的小林老师，需要我借给您永川大学的卡吗？”

“不必，如果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一件事，那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哎呀不愧是我们小林老师，好冷静哦，但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脸色，难看得快要把我吃了。”

“如果你想报复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下午还有毕业典礼，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林朝夕努力压抑住心底的愤怒和不平，任凭卜实豪在身后挑衅和奚落。

天气还是很好，阳光把四处照得亮堂，林朝夕却感到浑身发冷。太阳都变得苍凉，风声都仿佛静止，所有的欢笑声遥远得好像置身异世界一般。她在人群中走着，却好像有无形的屏障将她和外界隔开，使她不得不沦为一缕孤独的游魂。

林朝夕思绪万千，最终在图书馆前停了下来。

她掏出手机，给陆志浩打电话：“陆志浩你校园卡可以用吗？”

“可以啊，怎么了？”

“我需要借你的校园卡用一下，我现在在你们学校图书馆门口。”

林朝夕很清楚卜实豪没有骗她的必要，他既然敢来找林朝夕揭开这件被老林尘封的往事，那么多半这就是真的，至少表面上是真的。但林朝夕还是想亲自去翻开那一本档案，亲自去看那一次处分。这是她的考试，她不想接受别人来告诉她成绩，答案她要自己去对，分数她也要自己去看。

等陆志浩气喘吁吁跑过来时，林朝夕已经被晒得满头大汗，但她仿佛不觉得热一般，任凭汗水将头发浸湿，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陆志浩本来想问林朝夕为什么这么匆忙地来他们学校的图书馆，她现在不是应该在三味大学参加毕业典礼吗？毕业典礼之后还要和他们一起去和裴之吃饭然后送他去机场呢。可当他一看见林朝夕严肃得有些可怕的神情，再多的疑问和不解又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陆志浩还在说着他的卡不一定能够刷开档案室，要不要他去叫老师的时候，林朝夕已经拿过他的校园卡，“嘀”的一声刷开了门。

档案室向来无人问津，安静得落针可闻。她抽出1991年和1994年的两大本年鉴，走到靠窗的长桌旁。陆志浩在她身后问她在找什么，要不要帮忙，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两本厚重的巨大年鉴被她同时翻开，根据目录翻到数学系的那一页。年鉴是按照院系分类的，林朝夕从本科入学新生名单看起，手指掠过一个个名字，当中有些名字她很眼熟，曾经出现在各种教材的编者名录上，也有人换了领域变了赛道，跻身于成功企业家之列，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名字，不过这不重要，能够进入永川大学读书的人都是当年的天之骄子，不是只有出大名赚大钱才叫成功。

目光跟随指尖游走，林朝夕出人意料地在当年的毕业生名录里看到了老林的名字，还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不愧是老林，林朝夕舒了一口气，要拿到永川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没想到老林守口如瓶了这么多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告诉她的，他可是那个年代名校的毕业生啊。再往后翻，同年的永川大学新入学研究生名录中，出现了“林兆生”三个字，正是卜实豪发给她的那一页，

合上这本年鉴，林朝夕深深地吸了口气，打开了1994年的年鉴。她面容冷静而凛然，旁边的陆志浩也不由得屏住呼吸，不敢打扰。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是开了0.5倍速一样，林朝夕的动作放得很慢很慢。直到她看见这样一行字——

林兆生同学因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图同构验证的理论与方法研究》涉嫌学术剽窃，经系党委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好像有人施了魔法一样，林朝夕变成了一动不动的木头人。陆志浩就看着她呆呆地盯着那一页，不再翻动，也一言不发。他想提醒林朝夕，这个点三味大学毕业典礼早就已经开始了，但理智又告诉他最好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林朝夕还是怔住了。真正对完“答案”，接过属于她的“试卷”时，她还是不知所措。这种感觉有点像读书时候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能考一百，结果老师发下试卷时看到自己不及格一样，倒没有羞耻，只是寒意爬上背脊、浸没头脑。

林朝夕的电话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她掏出手机，是因为不放心她而打电话过来的陈蓓。

“嗯，见到人了，毕业典礼我就不参加了，学位证和毕业证先放班长那儿吧，我之后去找他拿，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嗯，别担心，真的没事，我很安全。”

恍若如梦初醒一般，林朝夕回过神来，想起陆志浩还在自己旁边。

“你先去吧”林朝夕说，“你先去和裴之还有花卷会合，我之后去找你们。”

“你……别难过，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吗？”陆志浩投来担心的目光。

“没事，谢谢你，你先过去吧”林朝夕谢过陆志浩的好意，她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但发现自己的脸好似僵住，完全动不了。

陆志浩很担心，但林朝夕什么都不愿意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既然林朝夕说了让他先走，或许她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他把校园卡放在书桌上，悄悄离开了档案室。

林朝夕觉得这大概是自己自出生以来最冷静最坚强的一次，她以为自己会哭，眼泪会像决了堤的洪水般泛滥，但她知道眼泪无益，眼泪冲不走她心里的委屈、迷茫还有困惑。她信任自己的父亲，林兆生是怎么样的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处分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她落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令人痛苦而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她四肢发软、力气全无，但思维仍然在勉力运转。她强撑着站起来，小心地把年鉴放回原位，走到档案室隔壁的机房，用校园卡刷开了一台电脑。

电脑运行，屏幕亮起，林朝夕打开学术论文库，选择搜索标签“作者”，然后输入“林兆生”三个字，再限定学科范围。网页加载很快，从1988年到1993年，只有一位林兆生发表过数学学科相关论文，共有7篇，发表单位都是国立永川大学应用数学研究所，林朝夕知道，这就是她的父亲。

虽然她对老林的过往有太多疑问，但她从未尝试过在网上搜索，这还是第一次，借由陌生的数据和一无所知的论文，她第一次试着和二十多年前的父亲对话。

从离散数学中的图论到最优化问题，从精确图同构问题到它的多项式时间算法，以及最后的一篇对P/NP问题的综述。这些论文的引用量都出奇的高，期刊也都是顶级期刊。这无疑证明是他强大的学术能力的最有力的依据。

林朝夕忽然想起老林总是把数学的美妙挂在嘴边，她听过许多关于数学的形容词，艰深的、痛苦的、无聊的、没用的、烦人的……只有老林，对它的形容是美妙的。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为了硕士毕业而做出学术剽窃这样的事吗？凭他的能力有必要做吗？凭他的热爱他甘心做吗？

林朝夕没有给自己回答，她默默地把老林所有的论文都下载打印，买了支笔，坐在长桌前，像小学生最初学习课文一样，认真地在纸质论文上做着笔记。

虽然学科不同，但所有的论文最重要的都是结构，你能从一个人的行文上面看出他逻辑是否严谨，看到他的写作习惯和个人风格。林朝夕用笔将自己不懂的地方勾画出来，整理之后在白纸上列出，因为专业的鸿沟，她看得非常艰难。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多年没学数学的后果就是，第一篇论文她就花了一个小时。她的手机反复闪烁，但她已经调成静音并将手机屏幕向下摆放，如同之前狼狈地学习并完成建模大赛报名题目那样，林朝夕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现在只想单方面地通过文字去了解多年前的老林，其他的对她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

学位证毕业证已经交付给了班长，裴之那里陆志浩应该也会代为解释，老林今天离职，应该在和他的同事最后聚一次餐。

或许她和裴之的确不合适，没有理清思绪的她并不适合同裴之告白，而远在大洋彼岸的裴之，应该也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

欧几里得平面上的两条直线相交，只有一个交点。能够短暂地遇见、认识、成为朋友，林朝夕已经知足。

这或许是一种逃避，或许是一种退缩，或许只是无谓的借口，但这都没关系了。

龙应台在《目送》里面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与他的缘分是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在小路的这一段，他在小路的拐角处，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上一次看这本书的时候，还是林朝夕的初中时期。不知为何她又想起这句话，感到一阵难受。她尊重老林的选择，尊重老林不告诉她的自由，可她并不想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目送老林的背影渐行渐远。父母会老去，而孩子会长大。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指引她那样，林朝夕坚定地觉得，她必须要弄懂这一切。

瑰丽的晚霞在天边漫卷铺开，红彤彤的火烧云将永川大学的湖面都染得波光灿灿，柳条拂过水面，荡起圈圈碎金。林朝夕终于做完这一篇论文相关的笔记。她抬起头，知道已经来不及赶到机场。她想起很久之前做的那个梦，既视感再度袭来，或许在未知的某个时空，她和裴之也曾这样不经意错过，漫长人生，再无相逢。

乌云逐渐将鲜艳的红浪吞没，四周一点点暗下。图书馆灯火辉煌，映衬得天色更加暗沉。黑色的丝绒底幕上缀满星子，林朝夕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

她拿起手机，消息很多，占满屏幕。

有班长不可置信地问她：“林朝夕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缺席了毕业典礼？”

有陆志浩略显焦急的问询：“你还能来吗？裴之快过安检了。”

有花卷带着不满的调侃：“林朝夕你怎么架子比我这个巨星还大！”

有老林关心和好奇并存的消息：“怎么样？告白成功了吗？”

唯独没有裴之的消息。

正当她想放下手机的时候，屏幕震动，名字亮起。

是裴之的电话。

林朝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将电话接通，放到耳边。

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对她说：“林朝夕，你在哪里，我想见你。”

和裴之见面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们肩并肩坐在永川大学附近的便利店长桌旁，一人买了一份关东煮。

“裴哥你怎么回来了？”因为下午哭过的缘故，林朝夕的眼睛还有些红肿。

“因为我想见你。”裴之很认真地看着林朝夕的眼睛，神色庄重，态度诚恳。

林朝夕幻想过无数次她同裴之表白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如同现在这般。

“准确说，是因为我听陆志浩说了你在图书馆发生的事情，放心不下，所以决定放弃登机，回来见你。”

林朝夕脸有点烧：“我可以认为……这算表白吗？”

“当然，不过这不是表白”大概因为林朝夕没有直接拒绝，裴之带上了轻松的笑意说道，“女孩子应该正式地被告白一次，再正式地开始恋爱，我不想你和我稀里糊涂就开始一段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关系。”

“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林朝夕？”

心动和震惊分不清哪一个分量更重，林朝夕轻轻点了点头。

裴之珍重地托起她的手，在无名指根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我喜欢你，林朝夕，请和我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