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情况尚未安定，葛老夫人在温兰岳的医治下，并未受到厉鬼附身带来的影响，却没坚持几天就随葛老而去。
又过了几日，乞丐已可下床行动，但不能剧烈运动，段重帆便带着他和厉鬼三弟去了死怨湖休养。
眼下湖中死怨已清，靠岸处尚能瞧见一些水底落石，湖水澄澈晕蓝，远山倒映其间，又为其添上一片深黛，日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随着一道道浅波，被送回岸边。
厉鬼娃娃从段重帆头顶跳下来，在湖岸快活地蹦蹦跳跳，边跑边说：“明明和忽房村离得不远，为何此地灵力会如此充沛？”
“那当然是你大哥我的功劳了，连温兰岳都没能看出门道。”
厉鬼娃娃回头用豆大的双眼看他，“可我觉得他没有那么傻，大哥你还是小心些为好。”说着便快速朝木屋奔去。
“会不会说话？盼着点好不行吗？”段重帆瞪了他一眼，见他要进屋，连忙阻拦：“别进去！”可他话音刚落，他就推门进了屋子，霎时间，鬼哭狼嚎，哭天抢地。
厉鬼娃娃哭喊着朝他们飞奔而来，「咚」的一下撞到段重帆怀里，小手紧紧扒着他的衣服，“呜啊啊啊，这屋里怎的这么多醒尸啊？”
段重帆被他撞得胸口一震，险些松手把背上的乞丐摔到地上，“咳咳，我说了让你别进去。”
“…他们是谁啊？吓死我了”
“他们是吕寒和梁凡的亲人，为了把他们藏起来，可费了我一番功夫。”
乞丐问道：“当初他们是被吕寒强行留下，死怨湖消失，他们不是应当腐败消散吗？”
“本该如此，但我夺怨时晓得他们执念未消，曾问他们可有心愿未了，他们没回答，我想着，也许此间事了，待到重聚之时，他们有话要对吕寒他们说，就暂时把他们留下来。”
一时间两人一鬼陷入沉默，乞丐打破这份沉寂，说道：“我忽然，想起吕寒说的一句话，好像是在念珠爆出佛印之后…”
段重帆和厉鬼三弟异口同声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乞丐皱着眉头，在混沌成浆糊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终于回想起来，“应…应死者未死，当活者死尽，死者复生，活者赴死。”
“这么些年，我虽活着却生不如死，可死到临头，我又…还想活着。”
“唉…”厉鬼三弟蓦然低声叹了口气，段重帆听见后，失笑道：“三弟怎么了？”、
“我心中难受，人活着就有这么多遗憾，像我这样死后，也要在为身前事奔忙，感觉就没个解脱。”
“你这十年小鬼，脑子里怎的想得都是这些痴怨之事，人生除了生离死别，也有喜怒哀乐，往好处想想，既有遗憾，那也定有圆满。”
“而且，死活有时并无区别。”
厉鬼再次爬回段重帆头顶，半晌后，悠悠说道：“那我懂了。”
乞丐轻笑一声，说道：“从何说起？”
“有的人在他人看来是死了，但一直都活着，像我这么厉害的小鬼，一定还活在别人心里。”
段重帆想起自己，「嘿嘿」一笑，故意调侃道：“说不定这有些人真没死呢？”不过他这能算死而复生吗？
厉鬼三弟「切」了一声，道：“那这人要做甚？故意惹人伤心？金蝉脱壳？这么低级的障眼法也有人信？就算别人信了，也定有败露的一天。”
他话中的轻视嘲讽令乞丐感到惊讶，“三弟，你为何这么生气？”
“…没有，我只是觉得大哥说的这人拿生死作伪装，不尊重我。”
段重帆正在施法命令那些醒尸走到屋外，待在他此前简单搭起的棚子下，而后把乞丐他们带进了屋，解释道：“我可没遇上这种人，就是随口一说。”
“哼，大哥这么笨，遇上了也不一定瞧得出来。”
段重帆一把掐住厉鬼娃娃，凑近几乎把脸贴上去，故作严肃地恐吓道：“你这死鬼，翅膀硬了？敢顶嘴了是吧？”
“……”厉鬼三弟沉默片刻，转而撕心裂肺地喊道：“二哥，救我！”
“找你二哥有何用？他都自身难保了。”段重帆把厉鬼娃娃往上抛起再接住，如此来回，一边逗他一边发出几声阴险的笑声，压低嗓音，阴森森地说道：“嘿嘿，你这小鬼，跑不掉了。”
“二哥，大哥他欺负我。”厉鬼娃娃被抛到半空中时，身形一转，脚下运灵生风，直冲乞丐而去，却被半路截胡。
“诶，你二哥骨头断了好几根，可经不起你这么冲撞。”
厉鬼娃娃胡乱挣扎的力道放缓了几分，道：“我不管，我要和二哥在一起。”
“行行行，你就陪着你二哥，我出去有点事情。”
厉鬼娃娃甫一脱身，就往立刻乞丐怀里钻，好似他是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一般。
“你个死没良心的。”段重帆边笑边骂道。
乞丐微咳一声，问道：“你出去有事？”
段重帆点点头，“放心，就在屋外。”
“好。”
等关门声响起，厉鬼娃娃从乞丐怀里钻出来，拉开被褥，小手扒了扒他的左臂，万分体贴地说道：“二哥，你好生休息，我陪着你。”
“好。”乞丐缓缓挪身躺下，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转头一看，厉鬼娃娃不见了。
这时，屋外传来段重帆和厉鬼三弟的声音：“大哥你怎么这么厉害？”
“也不想想你大哥是谁。”
“大哥你不是双竹星吗？莫非还有什么隐藏身份？”
“…额，是啊，我，我就是双竹星啊，你作甚这么疑神疑鬼的？”
“大哥……也许不是我疑神疑鬼，是你心虚呢？”
“你说什么呢，”段重帆干笑几声，余光看见乞丐站在门口，忙转移话题，“你看你二哥醒了。”
厉鬼三弟从段重帆头顶上回过头来，看向乞丐，兴奋道：“二哥二哥，大哥要带我们去游湖观星。”
游湖？乞丐环视一周，天悬半轮弦月，星光大盛，点点缀于夜幕之上，白日澄澈明亮的湖面，此刻凸显得幽暗深邃，却因倒映其中的繁星转为神秘莫测。
“游湖的话，有船吗？”
“有啊，大哥下午亲手凿了艘小船。”
“亲手凿的？”乞丐慢慢挪了过去，看到那艘小船，狐疑地看了眼段重帆，“你做的？”
段重帆吸气提身，作出要滔滔不绝说一段的架势，与乞丐双眼对视的瞬间，忽然泄了气，“…不是，我就是修补了船底。”
“…大哥你太坏了，欺骗我这十年小鬼。”
段重帆摸了摸鼻尖，余光瞧见乞丐身体一走一歪，起身上前把他抱起，“你要起身为何不叫我，虽然服过丹药，那些伤得不重的骨头刚刚长好，还很脆弱，一时不慎还会长歪。”
“其实不是很疼，”乞丐看着那艘小木船，好奇道：“我们今天就去湖中吗？”
“还不知道，我等会先下水试试，你和三弟在岸边等会。”
“好。”
乞丐抱着厉鬼三弟等在岸边，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忽然，厉鬼三弟笑了一声。
“三弟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哥在身边时，我总会大吵大闹，可在二哥你身边，总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乞丐略作思考，反省道：“抱歉，我不懂该如何变得…有趣。”
厉鬼三弟连忙打断他的话，“不是不是，不是说二哥你无趣，我很喜欢同你一起，心情很是舒畅。”
“我想大哥也一样，在二哥你身边待着，身心都会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
乞丐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浅笑，声音轻柔得仿佛一吹就散，“…是吗？”
“对了，二哥。”厉鬼突然从他怀中跳下，站在地上仰头看他。
“怎么了？”
“二哥，”厉鬼三弟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不觉得，大哥的样貌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嗯？”乞丐朝刚走上岸的段重帆看去，眼神逐渐放空，再缓缓点头，“好像…是有些变化。”、
“对啊…他变得…”
“在说什么？”段重帆的声音乍然在上方响起，厉鬼三弟被吓得一个激灵，险些跳起来撞上他的下巴。
“我，我和二哥在说大哥你样貌变了。”
“我长相有了变化？难道变丑了？”段重帆茫然地捏了捏自己的脸，从储物袋内取出一方铜镜，“啧，太暗了，看不清啊。”
“大哥放心，你没有变丑，反而变得帅气了。”
段重帆走到火堆边上，借着火光看了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厉鬼三弟开始往他肩上爬，边爬边说：“如何？我说的是实话吧。”
乞丐却注意到了他怔愣的表情，“竹星，是有何不对劲吗？”
段重帆怔愣着摇摇头，缓了许久才说：“没有，只是这张脸看着…很好看。”
乞丐和厉鬼：“……”
段重帆轻咳一声，收好铜镜，施展幻容术，把自己变回此前那副平平无奇的模样，道：“我方才试过，那木舟已修好，你们要不要去试试？”
“好呀，我要去。”三弟还没爬上他的后背，就半路折返，落地后直奔木舟。
“二弟，你去不去？”
“去吧，我才休息过，不累。”
秋夜湖天一色，水映星月，泛舟其上，仿若背靠星空，闲游于云层之上。
厉鬼娃娃趴在船舷，低头望着湖水，伸手轻轻一碰，一池星河被惊扰破碎，“这儿景色真美。”
段重帆煞有其事地点着头，自信张扬道：“听你大哥我的，走这一趟不亏吧。”
“不亏不亏。”厉鬼三弟说完这话，就不再说话。
周遭陷入一片沉默，乞丐只觉得被说中了，好像只要有他在，他们两个都会安静不少，暗中观察片刻，发现他们仅是在静静享受后，才渐渐放松下来。
隔了片刻，段重帆忽而问道：“…我的脸，是何时有的变化？”
他自己真没注意，按理说这副躯壳早已成年，怎的还会和他原本的样貌越来越像呢？
乞丐早些日子因心中莫名的情绪纠结着，并未注意，反倒是厉鬼三弟观察得更加细致，“离开留仙城后，但近几日变化格外大。”
“那时温兰岳离开了吗？”
“嗯，离开了。”
段重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就行，要真被他瞧见可就麻烦了。”
“大哥，我觉得你这变化归根结底，与你大量集怨有关，
厉鬼三弟的话为段重帆提供了新思路，若真是如此，那等他凝怨完成，就会彻底变回原来的样子？
“你是想凝怨吗？”
“对，我要凝怨。”
“可那样很危险啊。”
“放心，我有把握。”
厉鬼三弟叹了口气，道：“那日我看温兰岳给吕寒和梁凡疗伤，主要就是祓除他们体内的死怨，这种力量引起的副作用太多，大多数人避之不及。”
“可大哥你倒好，别人不要的你抢着要。”
“那是我有能耐。”
“我知道大哥你有高人指点，但是你也…多注意一些，莫要轻敌。”
段重帆晓得厉鬼三弟这是关心自己，在娃娃屁股上拍了几下，笑道：“你放心吧。”
“大哥，你轻薄我。”
“还挺软的，让我再拍几下。”
他们对话时，乞丐就这么默默看着，等插科打诨结束，才开口问道：“你能确认无碍吗？”
“那是自然。”
段重帆与死怨共处这么多年，心中有他自己的见解，而在乞丐和厉鬼面前，那些在仙门看来大逆不道的话，他也可以畅所欲言，
“其实死怨令人畏惧，实是拥有此等力量的人使用不当，你看，吕寒和梁凡的亲人，以及他们自己，都是因为这邪异之力才得以存留于世。”
“尤其是梁凡，若不是死怨湖给予吕寒力量，他早已死透了。凡事物都有两面，不可以偏概全。”
厉鬼三弟一语中的：“你是说魔修段重帆有错？”
“……他，他当然有错，但也…没错。”
“不想说就不说嘛，大哥真狡猾，”厉鬼三弟想起乞丐对段重帆很感兴趣，遂转问他：“二哥，你觉得呢？”
“段重帆…我不知道，况且，也不该由我来断这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