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重帆语气淡然，半点不意外：“你们认识？”
乞丐也不害怕，直言：“不认识，就在第一次翻墙时见过一面而已。”
厉鬼笑着点头，听语气他有些不好意思，“你屁股还疼吗？”
乞丐伸手绕到身后揉了一把，摇摇头，示意不疼了。
怎么聊到屁股了？
段重帆突然想起第一日翻墙时乞丐的异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声调绕了好几个弯，“那天晚上是你拽他的脚？”
厉鬼五官错位，无法做出常人那般灵动的表情，但声音透露出他得瑟的情绪：“对啊，也是我把他送回墙头，不然你就进不来了。”
“呵呵，”段重帆轻笑一声，将剩下的疑点如数家珍般一一道出，“玉簪是你帮刘小姐找到，上面的符咒也是你清除的？”
厉鬼眨巴眨巴眼睛，眸中闪烁着希冀，一副求夸奖的模样：“对呀，我是不是很厉害？”
段重帆见他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心中暗笑，猛地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身前。
这一下厉鬼吓得瞪大双眼，眼球几欲从眼眶中掉出，害怕得舌头都快打结，磕磕绊绊地说道：“你你你，你要做什么？”
段重帆见他怕成这样，忍不住笑出声，松手拍上他的肩膀，还替他理了理衣裳，“不会怪你附身他人的，功过相抵嘛，干得不错。”
厉鬼抬手挠了挠头，似乎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傻笑了两声，“真，真的吗？”
可段重帆话头一转，开始清算他方才所为，道：“但下次你要是再突然出现吓唬人，我立刻把你超度了。”说完转身就走。
这时乞丐走到厉鬼身边，伸手按上他的肩膀却按了个空，动作顿住后，转动手腕在那半透明的鬼形中翻搅一通，心道：“怎么我就摸不到？”
厉鬼并未注意他的手，闪躲到他身后，声音发抖：“兄弟，你可得保护我。”
附身谢坤时可没见他这般胆小，乞丐疑惑地望向走远的段重帆，问道：“你很怕他。”
厉鬼快速摇头，五官在空气中胡乱飞扬，“不怕，但是我打不过。”
可在乞丐看来，段重帆光是翻墙都费力，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不解地皱紧了眉头，“你能附身金丹后期的修士，还能安然无恙地逃脱，为何还打不过他？
“你当然不懂？”厉鬼瞪了他一眼又瞟向段重帆的背影，鬼形抖得都出现了重影。
乞丐听他这语气，一时无言以对，瘪了瘪嘴道：“那你别躲在我身后，我也打不过他。”
“呜，兄弟你竟然这么狠心！？”厉鬼委屈巴巴地控诉，“亏我昨夜还好心把你送回了墙上，不然你们可进不来。”
乞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把我拽下去的罪魁祸首就是你，而且今日没有你，我们不也翻进来了？”
“我，我我…”厉鬼被他拆穿，鬼形更显飘忽颓废，“我今日附身那人，不也省了你们的麻烦吗？”
乞丐张嘴还未回话，就听段重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真是投缘，能聊这么久，还睡不睡觉了？”
“诶，来了来了。”厉鬼回完话即刻原地消失，狗腿地闪现到段重帆背后。
乞丐总觉得自己在他头顶看到了两只并不存在的、听到主人呼唤就会立马竖起的小狗耳朵，对比了白日所见的厉鬼香玉，心道：“原来鬼也分三六九等。”
膳堂内刘老爷和刘曼兰并未离开。
刘老爷长长叹了口气，却吐不出满腹愁绪，曼兰见他愁容满面，问道：“爹爹在担忧何事？”
刘老爷：“恩人明日便要离开，但我总担心后面会再出事。”
在用膳之前，赵管家将之前遣散但有返回意愿的下人召了回来，一并带回的还有镇上的传言。
曼兰提议道：“那我们要不要与他商量一番，多付些酬劳，叫他多留几日？”
刘老爷又摆了摆手，“那位双恩人可不简单。今日下人替他清洁衣裳，你赵伯伯嘱咐他们细致点点击哦，结果发现那衣裳布料全是天下闻名的云锦，爹爹我本想为你准备几匹当嫁妆，可惜有市无价，如今只有皇亲国戚或世家大族，才能穿得起。”
“可当今皇姓为魏，世家大族里也并无姓双的。”
“他应是隐瞒了身份，有其他要事处理，所以不好强留呀。”
……
“你们打算往哪儿离开？”段重帆哈欠打到一半就听到乞丐这么问，疲惫地叹了声气，“明天再说，困了，先睡吧。”
说着拉开被褥，坐上床榻，还没躺下就被乞丐抓住了手，遂斜目瞪了他一眼，“年轻人怎的这么不懂事，长辈想睡都不能睡吗？”
乞丐面目全黑，年龄亦是未知，段重帆放开了耍无赖的心思，主动将自己摆到长辈的地位。
“…我知道你很累，”乞丐下意识放柔了声音，语气依旧坚定：“但这是我的房间，你回去再睡。”
段重帆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奉德宗弟子就住在我院子隔壁，白天我才抢了他们风头，这不是担心他们半夜找我麻烦吗…你就行行好，反正只有一晚上，和我挤一挤嘛。”
厉鬼从床底下钻出来，凑到床边，讨好地笑道：“那需不需要我保护你呀？”
段重帆趁着乞丐注意力转移，翻到床内侧，背对他们，声音低沉模糊，“你长得太丑，我怕起夜时被你吓死，还有他们奉德宗有众多诛鬼之法，你小心些，哈呼…别被发现，又在生死门前走一遭。”
厉鬼抓错重点，“那我换张脸？”
此话一出，除开他这个厉鬼，房中剩余两人全陷入了沉默，“……”
厉鬼钻回床底，头朝下从床顶冒出，凑道床里瞧了瞧，道：“他睡着了。”
乞丐低声轻轻「嗯」了一声，“让他休息吧，我把矮榻收拾一下，你也趁早休息。”
见他们都不愿理会自己，厉鬼神色恹恹地答道：“好吧。”
当夜无梦，段重帆又睡了个好觉，不过没有前些时日舒坦。
死怨之力来自死者的怨念和执念，稍不留神便会被影响心智。
前世直到他凝成怨珠才摆脱这个困扰，如今刚刚开始，万鬼哭嚎声不绝于耳，实在是吵闹得很。
好在他已有经验，不至于影响心智，只是睡得就久了点，当然不是因为他赖床。
总之，醒来时房内只有他自己，洗漱完毕，肚子也「咕咕」叫个不停。
本还担心他人觉得他散漫，但仔细一想，比起脸面，填饱肚子更重要，他迷迷糊糊地走向膳厅。
正好乞丐用完早膳刚起身，见他过来，从善如流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段重帆抬挪着手臂，伸个懒腰活动筋骨，摆头晃脑，骨架还发出阵阵“咔咔”响声，睡意惺忪道：“我可没说要和你…”
待看清堂里的人后，又立刻正色改口，故意提高嗓音，“我可没说让你不叫我。”
“嗯？”乞丐不明白他是何意。
身后的林微朝他微微一笑，“早。”
段重帆对林微的赤诚还是相当欣赏，回以微笑道：“林仙长早啊，”而后语气陡然变冷，“另一位仙长也早。”
冯昌也不是傻子，察觉他表情的变化，冷哼一声，并不想理他。
林微面露尴尬，忙搬开凳子，招呼他坐下，“双大哥快坐，你起得迟了些，早餐都要凉了。”
“前天昨天事情太多，太累了。”
林微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皆是崇拜之意，“双大哥辛苦，不过你教我设下的法阵看着相当简单，却没想到有此等威能，驱鬼除怨都不在话下。”
可法阵只是掩人耳目，那些死怨都是被他取走了。
为免误人子弟，段重帆连忙找补：“其，其实法阵起到的作用不大，最重要的是香玉姑娘执念已消，这才显得轻松。”
林微脑海中一直盘悬着他的那句“你天资不错，怎么不选个好点的仙门”，好奇地问道：“不知双大哥师从何门？”
段重帆「嘿嘿」一笑，乞丐心道不妙，这人只怕又要胡诌。
果不其然，他说道：“在下并无修为，懂的也只是一些小把戏而已，算不上真材实料，”又用双指轻点他自己的眉心，“我只是有一双阴阳眼而已。”
“阴阳眼？”冯昌低声重复一遍，喉结上下滚动，咽了咽口水。
段重帆脸上笑脸一收，侧身指向乞丐，煞有其事地说道：“当然主要是有大仙指点。”
被指认成“大仙”的乞丐：“……”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会被牵扯进来。
段重帆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乞丐身边坐下，凑到他耳边表情一收，“吃完早饭走。”
林微还在追问：“双大哥你们离开后打算去哪儿？”
段重帆想的是低调行事，当然不能和他们同路吗，便没有把话说的太死，“尚未决定，你们呢？”
林微回道：“仙武大会在即，我们打算等谢师兄醒来就启程前往留仙城。”
段重帆得到答案，点头又摇头，故作惋惜地说道：“可惜不顺路，不然我们能一起离开，也有个照应。”
“额，其实…”林微还要说话。
段重帆立刻打断，誓要摧毁一切同行的可能性，“不过你们谢师兄还未醒，正好你们留在刘府可以照看着富文镇百姓，以安抚民心。”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找刘家麻烦？”林微心中不解，如今死怨已消，众人也都安然无恙，一切应当归于平静。
“嗯，恐怕假道士无辜枉死，已传遍全镇，死亡会在镇子上传播开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到了你们奉德宗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好，我和师兄…我会尽力安抚大家。”
“那便拜托你们了。”
段重帆用完早膳，收拾好行李就拖着乞丐赶紧离开了，都没向刘老爷他们请辞，直到看不见刘府，才放慢速度。
“你何必这么着急？”乞丐喘着粗气问道。
段重帆不能过早暴露身份，须少与仙门中人接触，虽吸纳了些许死怨，可境界低到连筑基都打不过，体力比他好不了多少。
他抬袖擦干额上的热汗，道：“那谢师兄看着并非心怀宽广、通达明理之人，我怕他醒来报复我们，不仅要绕着走，还最好能赶在他们前头进法阵。”
乞丐揶揄道：“…你说自己是受到了我这位大仙指点，也是因为害怕？”
“看破别说破。”段重帆讨好笑道，“放心，走远些就不担心了。
乞丐表情不明地摇了摇头，道：“我无所谓。”
“要去哪儿啊？”厉鬼突然冒了出来，双目上吊，长舌垂下的模样把段重帆和乞丐都吓了一跳。
段重帆觉得这鬼十分奇怪，意识清晰，浑身上下无半点死怨之力，正因如此，那夜他才未察觉他的存在。
眼下又被吓了一跳，他压下猛地窜上头顶的怒火，抿嘴斜眼看他，“可还记得我昨夜说了什么？”
“记，记得。”厉鬼瞬间僵在半空，谨小慎微地看了眼他后，抬手把垂下的舌头塞回嘴里，结结巴巴地回道，“主要是我走路没声儿，贸然出现会吓到你们，开口说话也肯定十分突然，我能怎么办？”
乞丐歪头茫然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厉鬼飘到他们身边，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好了一起吗？”
段重帆漠然冷声问他：“我何时说过？”
见状厉鬼站到乞丐身后，“我给二哥说过，二哥也同意了。”
“二哥？”段重帆看了眼厉鬼，实在是看不明白他的表情，又转问乞丐：“你何时成了他二哥？”
乞丐快速摇头，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道：“我不是，我不知道，我没有。”
不等段重帆做决定，厉鬼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来辩解：“我打心眼里已将你们视作兄弟，竹星你是大哥，黑乞…”
大概是觉得叫人乞丐，不太合适，于是蒙混过关，“…额啊嗯，是二哥，我当三弟就行。”说完便对他们二人弯腰作揖，“大哥，二哥好。”
段重帆：“你死多少年了？”
厉鬼掰了掰手指，“大概十年了...”
段重帆拉了乞丐一把，“那你和他比比，谁大谁小。”
厉鬼犹豫一会道：“二哥长得太黑了，可能比我小？但这事儿不论年龄只论辈分，再怎么说，我鬼龄也才十年左右嘛。”
“好吧。”段重帆懒得争论，“你想跟着就跟着吧。”
“好嘞，大哥，二哥，三弟这厢有礼了。”
乞丐却突然问他：“你不是不愿意带我一起离开吗？”
段重帆想到日后可以拿他当明面上的「挡箭牌」，连忙露出讨好但十分欠揍的表情，“我改变心意了，毕竟您是大仙，我得供着您，不能让您挨饿受冻。”
乞丐淡淡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无所谓道：“好吧。”
“不过你到底多少岁？”段重帆好奇问道。
“不记得了。”说起过往，乞丐也相当不在乎，迈腿往前走去。
可段重帆感受复杂，他看向后边长舌垂下塞不回去的厉鬼，独自向前的乌漆墨黑的乞丐，再看了看移魂附身的自己。
好嘞，一个货真价实的鬼，一个长得像鬼还失忆，一个不人不鬼。
凑不出一个正常人、
不过他前世也没能接触什么「正常人」就是了。
乞丐见他们没跟上来，回身问道：“我们到底去哪儿？”
段重帆此前对神秘人说的并非假话，他确实打算去留仙城，毕竟简南在那儿的几率更大，且时间紧迫，不能耽搁。
但是越往留仙城靠近，见多识广的人越多，他们只能更加低调，而且带着厉鬼也不方便。
“我们去置办几身衣裳吧。”
“你有钱？你不是乞丐吗？”厉鬼问道。
段重帆已经放弃挣扎，乞丐就乞丐吧，他如今无家可归，无人可依，居无定所，不正是乞丐？“我乞讨多年也攒了些钱财，能买几件衣服。”
乞丐问道：“你身上穿的不是云锦吗？有这么好的衣裳还买其他的做什么？”
段重帆垂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行头，“那是因为当初没得选，如今有的选了，自然要选合适的。”
“合适的？”乞丐对此抱着怀疑的态度。
段重帆理直气壮：“对啊，顺便给三弟挑选一副好的躯壳。”
“我如今这样挺好的。”厉鬼说着话，舌头又掉了出来。
段重帆实在是没眼看他的死状，捂脸苦涩道：“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和你二哥，你每日换个死状，只怕我们早晚得去陪你”
厉鬼捧着自己的舌头，含含糊糊地说道：“吼吧。”
片刻后，他打量着换上新衣的段重帆和乞丐，有点怀疑鬼生地问道：“粗衣麻布，形制普通，颜色暗淡，针脚杂乱，这就是大哥你选的合适的新衣裳？”
“我要低调。”段重帆苦口婆心道，“鬼龄十年且行事张扬不顾后果的厉鬼确实不懂。”
“那二哥呢？他本就生得黑…”
段重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穿着新衣裳的乞丐，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他这长相，穿啥都不是人样，也没法低调，所以说要他自己挑了。
大概他自己也知道自身条件，就随便挑了件暗淡发灰的衣裳。
“大哥，那我的呢？”厉鬼咽了咽不存在口水，很是担忧对自己的处境，他的死状已经足够惨烈丑陋，不想再穿一身丑衣裳了。
段重帆把手上拿着的东西递到厉鬼面前，“喏，在这儿。我专门按你的审美给你挑的。”
厉鬼直愣愣地盯着他手里的破布娃娃，正斟酌如何能婉拒，就被抓住了手，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段重帆捏吧捏吧往娃娃里边硬塞。
“大哥！大哥！我能不能换一个好看的躯壳？”任凭他怎么哭喊他都没停下来。
段重帆早上被他吓得差点跪在地上，如今终于大仇得报，恶狠狠地嘲讽道：“你个死鬼，还想着臭美？”
厉鬼重新获得身躯，破布娃娃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委屈起来，因这上编设下了法咒，他没法出来。
段重帆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手掌，笑道：“法咒已经刻上去了，你没得换了，接受现实吧。”
厉鬼深受打击，不想理他，抱膝埋头一直「呜呜呜呜…」地抽泣着。
段重帆满脸不在乎地待在旁边，乞丐则是别过了脸，似乎不忍心看。
过了片刻，厉鬼接受了现实，哽咽着问道：“大哥，我以后怎么出来啊？”
段重帆手掌拍了拍破布娃娃的头，把他本就歪七扭八的五官再次揉得七上八下，轻声安抚道：“没事，你喊口诀就行。”
厉鬼尝试着打商量：“那…口诀能不能好听一点？”
段重帆思忖片刻，缓缓开口：“天雷地火…鬼哭神嚎，然后…”
听起来不错，破布娃娃豆大的双眼中冒出了喜悦的光，“然后是什么？”
段重帆继续编：“然后…再嗷嗷叫两声就行。”
乞丐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瞬间反应过来，憋住了声音，肩膀还是在微微抽搐。
破布娃娃眼中的光熄灭了，“大哥，你是把我当狗了吗？”
…
惠心客栈，小二神情不悦地站在门口吆喝揽客，这时他身后传来一清朗含笑的声音：“小二，两人用餐，带路吧。”
“好嘞。”小二还未回头便笑着应道，这一看却愣在原地，嘴比脑子快，“你这乞丐又来了？”
段重帆眉头一挑，垂首伸直手臂转了一圈，笑道：“我看着很像乞丐？”
小二心知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咽了咽口水，笑着打哈哈：“客官别见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段重帆不太在意，上前揽过小二的肩膀，道：“多谢你提点我去刘府。”
在进入法阵之前，他吸收了香玉身上的死怨，虽然不够塞牙缝的，但好歹恢复部分实力，有了自保能力。
要知若是重踏仙途，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遇到简南。这小二算是无意间帮了他个大忙。
“眼下我回来了，小哥你这生意还做不做？”
“做做做。”店小二连忙点头。
段重帆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赶紧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