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杯被重重磕在桌面，滚烫的开水从里面飞溅出来，落到莱天的腿上，他吃痛，但并不敢叫出声。

“你说这话良心不痛吗，我那么大流水进来，你跟我说没钱，钱都花到哪去了？”

他理亏，当然不敢说拿去买地去了，只说是新投资了几个项目全部亏损。

“亏损？”李暮抬高音量：“程秉钧那孙子不行了吗？花钱都花不明白，花不明白给我花！”她察觉到门外有人偷听，声音太大早已传出去，吸引来一群看热闹的。

她起身步伐急促地走到门边，猛地拉开门，带起一股小旋风，门外几个偷听的员工吓得一哄而散，随后又重重掼上门，腾腾两步走回来坐下。

莱天直愣地看着她，有些出神。

“不对啊。”他反应过来：“爷对你这么客气干嘛？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啊？你虽然是公司的红人，但我可是管钱的，是二把手！”他竖起食指，表达自己第二把椅子的地位，指尖方向一转，指向李暮，颇有质问和敲打意味。

啧，一打断，被他转过弯来了。

“打钱的时候会通知你的，回去工作吧，别耽误我事。”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李暮只好起身离开，在外面来来回回转了两圈，还是觉得钱更要紧，她拖不起，打不了全款打一半也是好的，实在不行，她也可以抱抱大腿，舔舔莱天的脚面。

在小命面前，尊严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当狗就当狗。

下定决心，李暮鼓起勇气，再次推门而入。

莱天正在给烫伤的地方抹药，李暮进门看到的画面就是只穿着大花四角短裤的财务总弓着腰小心翼翼给自己大腿吹气，听到动静的他抬起头来，再次与李暮对视。

“看什么看，等着我赏你腿毛啊！”

李暮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说呢，遇强则强，她实实在在盯了会大腿，才说：“看看你的腿是不是和你的话术一样圆滑。”她关上门，从门缝里飘出后半句：“看来是的。”

正当她准备稍作休息，准备再次进去讨债时，身后传来硬质鞋跟触地的脆响，这响声比平底皮鞋重些，又比高跟鞋钝些，独属于某个穿增高鞋垫的熟人。

利嘉总久违地出现在公司，看得出来好好拾掇过，胡子刮了，素颜霜涂了，蓬松卷曲的烫发看起来花掉不少功夫，外貌或许可以以假乱真，但眼底的忧心忡忡却无法遮掩，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场已经不再如从前那样自得。

她好像见证了一个人的兴起和落幕。蹲在莱天门口等钱的李暮这么想着。

利嘉隔老远就看到李暮，神色漠然地遥望一眼，迈着均匀的脚步走过来。

他路过李暮，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面向办公室的门目不斜视。

但没有动作也是动作，比如面部僵硬的肌肉，过于规律的步伐，刻意小幅度摆动的手臂，他掩饰地很好，但李暮就是能靠感觉察觉他的不自然。

利嘉抬手，逐渐伸向门把。

李暮看向外侧区域坐着的员工。

小肖同学心虚地低下头，把手藏到桌下，拉了拉旁边同事的衣袖。

利嘉掌心稍稍用力，按下把手。“哒”，机械装置发出很轻的响声，与门框分离。他正要推门而入，忽然听后身后传来议论声。

“听说程总最近不行。”

“啊？你从哪听说的。”

“李暮总说的。”

“啊？跟谁？难道他俩个有一腿？”

“不清楚，听说是跟利嘉总。”

“啊？他们生活这么丰富？”

“你不要跟别人说啊。”

“啊？……这个当然，我嘴可严实了。”

两人略显刻意的窃窃私语议论声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恰好能传遍附近，又避开一门之隔的领导。嘴巴严不严暂且不论，但李暮和利嘉的耳朵可还没聋，听得清清楚楚。

居然用八卦这招，突然当面听起八卦，当事人还在自己身边，李暮先是讶异地撇了眼小肖同学，再抬头观察利嘉的反应。阔别许久终于在程氏总部露脸，没想到一来就被刺激的利嘉果然恼羞成怒，他抓起身边桌上的键盘，发狠地将线扯下，主机被带翻在地，手里的键盘飞出去，重重砸在八卦员工的桌上。

尖叫声转瞬即逝，他们已经看见利嘉了，摸鱼被发现的惊恐被更深的当事人抓包的惊恐盖住，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没什么比八卦时八卦对象就站在身后更难堪的场景了。

他们匆忙站起，连连道歉，疯狂后退。

李暮心底生寒，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超出她的掌控了，本意只是让人记住利嘉的恶劣，呼吁玩家不要为他消费，但骂声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越来越多的路人也参与其中，已经发酵成一场巨大的网暴，无法停止。利嘉的谣言已经传遍了整个公司。

动静很快传出去，莱天是距离最近的领导，但他显然一点都不想处理麻烦，缩在办公室里装聋作哑，最先赶来的还是隔了一层楼的孔庆。

他进门扫过众人，了解形式后，率先指着角落的两人说道：“谁让你们上班时间谈论公司八卦的？去写份检讨。”

两人一愣，低头连连答应，贴着墙角溜出去。

显然路上已经有人将前因后果报告给他，孔庆快速处理，支走无关人员，开始安抚利嘉的情绪。

“喝点水。”孔庆接过秘书递来的温水，将利嘉扶到桌前，轻拍后背以表示关心。

利嘉弹跳起来，愤怒地盯着他。

原来是落手位置不够高，说是后背，其实已经到后腰了。

李暮狐疑地观察孔庆，可对方脸上那副无辜的表情不像装的。

看着精神紧张，脸颊因愠怒而泛红的利嘉，孔庆反应过来，解释道：“你想太多了。”

这话一点作用都没有，质疑、不解和愤怒掺杂的眼神依旧紧紧粘在他身上，孔庆只好安慰道：“有去医院看看吗？你这种情况，可能有些抑郁症，需要找专业的心理医生治疗，真的别想太多。”

但效果依然不好，孔庆一而再再而三的好意都落空，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语气强硬起来：“别带着情绪工作，不就被说两句，有什么好生气的。”

利嘉一侧脸颊抽动，用阴冷的目光看向李暮。

随后走进莱天的办公室。

李暮站起来，也跟着从门里挤进去。

“给我打一笔钱。”利嘉开门见山。

莱天把面前的电脑屏幕推开：“什么钱，没听说过。”

一本塑封规划书被放到桌上，利嘉手指按着它转了个圈，推到莱天眼皮底下。

“一笔东山再起的钱。”

莱天用一双圆眼意味深长地扫过去，随即低头看去。他捻动书边，先是粗略估了估厚度，接着掀起，一张张满是字迹的纸张在他手中像钞票般排列有序地滑落，打开优美的扇形弧度。

最后停在首页的标题。《关于XX乙游营销策略的调整及补充说明》

莱天逐字读出来，笑了。

“真是辛苦你的员工了，整这么复杂的东西，我都懒得看。”

“看不看无所谓，职责做到就好。”

“小伙子，这是跟领导说话的语气吗？”莱天松开手，封面在空中短暂静止，他曲起中指，“PIA”一声弹在塑封薄膜上，封面向前冲去，快速坠落，盖掉首页的大标题，将一幕轰轰烈烈的规划场景，尘封在53张210*297打印纸的狭套里。

“你也知道我只是个管账的，程总不发话我怎么能做主呢？”

利嘉伸手重新翻开，指着红章与签名说道：“这你不用管，我已经和程总沟通好了。”

“哦？”莱天拖长的尾音意味不明，“我可没接到消息，这么大一笔钱，程总不会不和我说吧？”

“你觉得呢？”他故意重复反问，等着看利嘉的窘迫。

利嘉的脸颊再次抽动，但仍然不肯放弃，他快速背诵着引以为豪的改版策略，在他的设想中，即将彻底死去的游戏洗白后重新进入玩家的视野，再次在业内掀起惊涛骇浪，把同行全拍死。

位置最近的同行离他只有五米不到，李暮听着叽里呱啦的一通胡言乱语，心里很是不屑。利嘉的方案完全是一头脑热自我感动，站在自己的角度胡乱揣测。

为了以防万一，李暮悄悄把利嘉的话录下来。

“你是不是情绪不太好？”不等李暮开口，莱天就先打断：“被虐待之后反过来虐待男角色，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报复反制虽然爽，但好像不适用恋爱游戏吧，这么小众的赛道很难被大众认可，更何况审核都过不去。”

“咱也不是什么变态吧？大部分人要的还是一个把自己放在眼里和心里的对象吧？一个引导成长、懂得关怀包容、尊重别人的对象，一个母亲、朋友、恋人、伯乐、导师的综合体。”

“你之前的角色塑造不是挺好的吗？那人格魅力我一个男的都喜欢，圈内人热爱，圈外人认可，这不是挺好的吗？搞不懂你为什么突然砍自己一刀，祸从口出啊大兄弟。”

莱天的话机关枪一样，好像积攒了很久的疑问今天干脆一股脑问出来，利嘉的操作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多疑问。

倒是这番话的内容让李暮有些刮目相看，细想又很合理，一个看得透彻明确的人才能圆滑地避开不利，不然也坐不到这位置。

利嘉满不在乎：“审核的事情你不用考虑，只要告诉我什么时候能打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