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头并无他人，供奉着座破落神像，蛛网结了到处，白霄尘捧了捧枯草当垫子，打算靠着墙根凑合一晚。
然后他发现今晚长溯非常好说话，不论是他讲的什么黄鼠狼报恩、狐狸娶亲也不嫌幼稚了，反而坐他身前安安静静听了个齐全，叫白霄尘很是满意。
按例的睡前故事讲完，白霄尘也困意泛上来了，抱着小崽子陷入睡梦。
这晚半夜下起了雨，破庙呼呼灌风，头顶长梁摇摇欲坠。而就在这一片暗夜呼啸中，长溯悄悄睁开了双眼。
他从白霄尘怀里爬出来，用法器撑开防护罩，又从乾坤袋中刨出厚厚衣裳给白霄尘盖上。白霄尘这人没别的长处，唯有睡眠质量特别好，期间被长溯拖着腿可劲儿翻挪，连呼吸声都没断一下。
安置好这一切，长溯悄无声音离开破庙，一路返回夜色中沉睡的鸢落城。
行前他用破庙里的稻草快速扎了顶草蓑，严实披盖在自己头上，一则防雨，二则为掩人耳目。
于是守城修士们老远就瞧见一朵草蘑菇似的东西，由远及近地跑到城墙底下城门口，他们正要阻止，谁知里头唰地伸出一只小手，五指一张，掌中坠下一只玉蝉形状的玉佩。赫然是城主信物。
将士们连忙恭敬礼让开路。
于是，那朵蘑菇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快速挪动着，当着他们面进城了。在雨幕中走远之后，还叫他们面面相觑了很久。
长溯就这样凭着那只玉蝉一路畅行无阻。
他顺利来到城主殿，今晚大殿亦是风雨交加，但很出奇地没有多少人看守，并且竟是大门敞开，仿佛是在专门等候着谁人似的。
里面烛火和纱帐一起摇晃，长溯一脚踏入大殿。大殿深处赫然有一道人影，那人坐在重重屏风和纱帐之后，周遭一片昏黄，空气中仿佛发出腐朽的气味。
长溯拖着他的小断剑，忍不住皱眉。
“你果然来了……”那人笑着咳嗽几下，“小鬼，你是来杀的我吗？因为，我知道你暗修魔修功法？……”
长溯一双黑眸变得幽暗：“你说的没错，我是来取你性命。但首先，我没修魔道；其次，”他手掌握着剑柄紧紧攥了攥，“我未必不能杀你。”
“哈……哈哈……”纱帐之后，高座之上，那人挪了个姿势，手臂懒散搭在支起的膝上，“若不是你我相识不是时候，我真想，将你引为知己……唔，不，应该称之为忘年交，比较合适……”
长溯觉得他状态不太对劲。最开始遇见这人时，觉得他是个疯子；到土龙密境之中被他绑架时虽然这人嘴贱得很，但多少正常了些。
然而现在，长溯感觉他又开始疯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缓慢往里走，灵力已从他掌心慢慢弥漫到断剑剑刃之上，一触即发之势。他缓缓挑开一层层纱帐，等终于见到最里头叶千障之时，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却也清晰映照出他脸侧露出的魔纹。
长溯不禁惊讶愕然，然后皱紧眉：“叶淋秋不是交给你了吗？你又发什么颠？”
只见叶千障靠在城主高座之上，衣领凌乱敞开，闻言，他嗤地一声笑道：“经脉一旦逆行，哪有那么容易恢复正常。更何况，心魔滋生，青州掌事的人已经来了，我这个鸢落城主的位置，早就坐不稳啦。”
长溯依旧蹙眉：“你是舍不得城主之位？”
顿了顿，叶千障头摇了摇，微微垂下，放低声音：“是觉得自己过去数十年，甚是可笑。”
“小鬼，你因何入道？”他问道。
长溯盯着脚下阴影，半晌沉默，才道：“我前几日因吸收你那气运金鸢之故，堪堪开始修炼，还不知你所言何意。”
那人摇着头，低低笑道：“无妨，无妨。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我是因执念二字入的道。”他似乎缓缓陷入回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执念于那一人。——在空蝉山庄修行的那些年，我对他表露心意，却被碾入泥尘，弃如敝履。于是我便决定要报复。”
“在药王谷修炼沉淀多年，我熟悉了傀儡术。叶淋秋，剑绝天下的空雪公子，我太熟悉他了，我知道他的一切喜好，也知道，他最容易对什么样的人心软、倾心。于是，我为他量身捏制了一具傀儡，设法送入空蝉山庄。果不其然，他很快与那傀儡形影不离，同进同出，乃至最终背叛师门，也要与那傀儡结契。”
“至此，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所爱的，我就要将其毁掉。我也要叫他尝尝当年我被赶出师门、万人唾骂时，究竟是何滋味。”
长溯静静听着，觉得叶千障这般突然向他一个外人袒露心扉，非常的反常。
但他又突然记起自己在叶淋秋神识中看到的记忆，这样说可能有些残忍，但还是指出：“你可能弄错了，其实真正吸引叶淋秋的，是被北疆魔修神魂附体的傀儡，而不是，嗯，你捏的那个傀儡……”
“哈……哈哈哈哈哈……连你也看出来了，对吗？只有我当年一叶障目。”叶千障突然癫狂般地笑道，“我知道，哈，我知道，故而，自始至终，一切可笑的都只有我一人……”
“他们在北疆重归于好，我在这里，背上了灭门的罪名，甚至可以说，是我亲手将他送去了那个地方。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长溯：“所以，你以赤舌草为诱饵，想将他再引回来？”他这里还有些不明，“你怎么知道叶淋秋一定会回来呢？”
叶千障缓慢抬眼：“因为那是我亲手做的局。”
“我也没想到，会那般顺利。我借着剿魔的名头，亲自前往北疆，我还带了那句傀儡的身体，扔到了他们的魔城之下。一番交战，他们没占到便宜，我也没落得好。但我没想到，与师兄相好的那个魔头竟还那般恋旧，他重新附体那傀儡，欲逗得心上人开心，结果恰好中了我放置在傀儡体内的化神蛊。他神魂溃散，无法凝聚，而赤舌草恰是最好的解药。”
长溯沉默了，心道这操作确实够缺德。
“你是不是在心中骂我呢？”叶千障哈哈大笑，“天底下痛恨我的人多了，你还排不上号！”
长溯：“不过你如今也算罪有应得。”
叶千障摇摇晃晃地从高座上往下走：“我早知我恶贯满盈，血债缠身，一切都是轮回报应。”
“如今，我就算将他拘在这鸢落城中又能如何？任何都改变不了。”他笑着笑着，突然喃喃，“小鬼，我的道破了……”
长溯心里突地一跳，他有些话还听不太懂，但他清楚就算他这趟不来，叶千障眼下的处境也绝不会好过。
“你要逃走吗？”他问。
叶千障挑眉：“逃？逃去哪儿？”
长溯：“你之前逃去密境之中不是挺熟练的吗？既然青州主城不会任由你入魔，那你就离开这里，干脆去魔域，或者隐居避世也好。”
叶千障哼笑：“你倒是替我着想。”
“但有一句是永远不可能违背的。——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魔修。”他踉踉跄跄地走下高高台阶，周身气息已经彻底紊乱了，眼神也变得通红而混乱，仿佛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拼命压制，“我不会成为我最厌恶的人。况且，……”
长溯大略知道他想况且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以前听白霄尘说过，北疆魔域之中，正道入魔的人，乃是魔修当中最低等的。他一朝入魔，被流放入北疆，就算能够不死，但浑浑噩噩，等待他的还不知是什么。
“小鬼，你我有缘，我在世上除了恶名剩不下什么东西，唯有一身法力给你，你要还是不要？！”叶千障突然厉声道。
长溯蓦地睁大眼，心脏砰砰直跳。
他仿佛又回到了被土龙带到魔域之中、土龙灵魄入体时的场景，庞大浩瀚的灵力，唾手可得……只要他想……
“你有何条件？”他努力按耐住自己的情绪，发问。
而这话一出，那濒临魔化、疯癫之人，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许多。他缓缓转头望着窗外，看了片刻，笑了：“我终其一生，没做过什么好事，除了经营这一座城。我死后，你把我的身体，带到北边伏龙山上葬下，叫我死后能看着鸢落城，就好。”
这晚，皆在沉睡中的鸢落城居民们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大半夜城中上空的气运金鸢突然发出极为凄厉的鸣叫，声声哀婉泣血，带着濒死前的绝望。
城主府上守卫皆被提前遣走，空荡荡的诺大城主府无人值守，厝磨将军察觉异常焦急如焚立刻往城主府奔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气运金鸢头一次离开它向来守卫的城池上空，落在城主府内，似是背上载了什么人，然后直直冲向了北方的无边黑暗里，随着哀鸣渐衰，再不见踪影。
长溯迎着夜风立在金鸢背上，他低头瞧见什么，提醒一旁叶千障。
只见第一个赶去出现在城主殿前的，是一抹颀高人影，背着一柄银白镂空的剑，他如一根竹子般静静立在那儿望来，目光平静而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长溯身旁须发尽白油尽灯枯之人拿出最后的力气笑了笑，干瘪的唇轻微动了动，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到——
“师兄，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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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顶上响起一道惊雷，白霄尘骤然惊醒坐起，发现身上被披了件厚厚的暖烘烘的大氅，怀里却空落落的。
“溯儿！……”他立刻掀开大氅，就要找人，却发现脚边缩着团什么东西，蹬了蹬，可不就是那小崽子。
白霄尘舒口气，忙过去把他人抱来，氅衣拖来重新盖好：“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又捏捏他的小爪子，“还有手怎么这么凉？”
“师尊……”这小东西闭着眼睛往他怀里钻，呢喃着唤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不安，轻声问道，“你最喜欢我了，对吧。”
白霄尘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溯儿何出此言？”
但许是为了安抚，白霄尘手掌轻拍着他的小脊梁骨，还是立刻回道，“我就你这一个徒儿，我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小孩儿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前，继续小声问：“若你以后还收了别的弟子呢？”
外面风雨飘摇中，白霄尘抱着他轻轻摇着，融融笑道：“我如今这副样子，除了溯儿，其他人都会嫌弃我的才对。没人愿意拜我为师的。”
小孩儿更深地将脸埋到他怀里：“你很好。我不嫌弃你。”也没人会嫌弃你……
但纵使这样，也依旧无法打消长溯心中的那份不安。
他已经开始有点儿后悔了，或许他不该一时贪婪，继承叶千障那疯子的法力，导致他如今似乎连对方下的谶言也得背上了。
他想起那人死前和他传输法力结束时候的场景——
空旷昏暗的大殿之上，叶千障失去法力支撑后，心魔的威力瞬间反噬了他，皮肤枯槁，华发瞬生，连同他的神智似乎也快一起被侵蚀殆尽了。
那人摇摇晃晃地张臂站起来，袍袖的倒影在地板上张扬。
“小鬼，我只是怜你，终有一日，你将会同我一样处境！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啊……你我本质，乃是一类人！……”
夜空劈下惊雷，昏暗大殿霎时照进骇人的白亮，本就不多的烛火疯狂摇曳间，倏地熄灭了大半。
长溯死死盯着那疯癫之人，心里暗道反驳，才不是，他才不会到这般处境。
……
白霄尘将小孩儿抱起，让他坐好：“你的气息和体内灵力都有些乱了，来，跟着我运功。”
于是长溯不得不打起精神运功。
他丹田里吸收的土龙灵魄和叶千障法力两股力量浩瀚而澎湃，也该运化运化了。而按照往常，果不其然，灵力运转间，又叫他想起来了一些被白霄尘捡到之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