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日，《牯岭巷少年杀人事件》开机。

这是黎臻第一次参加正式的开机仪式。上次的《恋恋情书》导演是日本人，开机时只是让几位主创人员一起合影留念了一下，并没有上香拜神等一系列操作。这次的《牯岭巷少年杀人事件》开机仪式则颇为隆重，除了常规的环节之外，还有揭红布、放礼炮，令黎臻感到十分新奇。

因为这部电影是杨得昌导演时隔十一年重返影坛，又大概率是他的关门之作，收到消息的各路媒体纷纷前来采访。杨得昌导演为人向来低调，谢绝了采访，只是让制片人余文彦对着媒体们讲了些客套话。

剧组的大家原本都十分担心杨得昌导演的身体，但看他今日的脸色和行动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工作，于是便放心了下来。不过，编剧还是时刻绷紧了弦，生怕再惹杨导不快。

拍摄的前几天主要是小四和帮派里的男生们的剧情，黎臻没有通告，但她还是每天来到片场观摩学习。

每次拍摄前，杨导会先讲一遍戏，学生演员们便按照指示表演。第一条结束后，杨导会先让学生演员们站在一旁，他则和副导演等人一起讨论，根据刚才监视器里的画面，有时会修改剧本里的台词，有时会微调下道具的位置和灯光的亮度。讨论结束后，学生演员们就按照修改过的剧本再来第二条。

在黎臻看来，这些学生演员们的表现委实一般，虽然说不上差，但却透着一股生涩，没有任何技巧可言。所有学生演员里，只有童星出道的王奇赞表现得浑然天成。在影片里，王奇赞扮演的是小四的好友‘小猫王’，虽然‘小猫王’也加入了帮派，但他并没有沾染上社会的气息，反而保持着少年心性，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猫王唱歌。王奇赞个子只有一米六出头，即便是在高中生里也算矮小，但他却勇于替小四打抱不平，这种反差感让‘小猫王’的形象更加生动活泼。

至于文斐然，虽然黎臻是他的好友，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表现不算好。文斐然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游离的状态。他本来就有一种清冷的气质，在人群中较为突出，这下扮演了沉默寡言的小四，更是显得与大家格格不入。

黎臻原本以为，杨导会对此颇为不满，毕竟剧本围读时，他的高标准、严要求可见一斑。出乎意料的是，很多场戏基本上拍四五条就过了。黎臻发现，杨导很少花时间在演员的表演上，而将更多的精力专注在摄影等方面。

黎臻对此大为不解。在她眼里，演技是决定一部影片质量高低的关键因素，演技不好，观众就难以代入。“难道是杨导的身体状况不佳，所以只能降低要求、抓紧赶工吗？”黎臻不禁暗自担心起来。

休息的时候，黎臻想要找文斐然聊聊天。旁观者清，她自己虽然也没什么表演经验，但总能给文斐然提提意见。然而，杨得昌导演却拒绝了黎臻的要求，让她不要打扰文斐然。黎臻这才发现，文斐然和大家在不同的区域里休息。其他的学生演员们都有说有笑，只有文斐然自己一个人默默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思索情节还是在放空，看上去十分孤独。

一瞬间，黎臻明白了杨得昌导演的用意。小四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对社会充满了幻想，因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人。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家人是最重要的，其次是他的朋友，而除此之外的人和事物，他都不关心。他是一个好学生，从来不会参与学校的帮派斗争，自然很难融入集体的氛围。他性格内敛，沉默寡言，自然会游离在集体之外。

文斐然的清冷气质，契合了小四这个角色的底色；而他在演技上的生涩，正体现了小四面对社会的迷茫和无所适从。这一切，都是杨得昌导演想要呈现给观众的感觉。

黎臻不得不感慨：“杨导果然是眼光毒辣。”只是苦了文斐然，他本就慢热，这样在剧组被“孤立”了，只怕心里不好受。

*

2011年7月5日。

今天的通告单上终于出现了“黎臻”的名字，要拍摄的是小明首次登场的戏份：第20场，小明去医务室遇见了小四；第21场，小明和小四在走廊上看见了教官，为了避免被抓到逃课，决定一起出校门。

这两场戏都在杨得昌导演主持的剧本围读会上修改过，黎臻当时还提出了修改意见并被采纳。因此，两场戏拍得十分顺利，都是三条就过了。

工作人员们纷纷开始收拾道具，准备撤景，去拍下一场。但是，黎臻却并没有挪动脚步。在刚才的拍摄过程中，她对走廊戏又产生了新的灵感。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成熟，也担心工作人员会抱怨，所以只是和文斐然提了一句。

文斐然听过后，道：“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啊，和导演提一下吧，看他觉得怎么样。”

黎臻还是有些犹豫，文斐然却直接出声道：“导演！”

杨得昌导演奇怪道：“怎么了？”这还是文斐然第一次在片场主动叫自己。

文斐然给黎臻使了个眼色，黎臻无奈地看了文斐然一眼，鼓起勇气走到杨得昌导演面前，提出了自己的新想法。

杨得昌导演听过后，道：“可以试试，按你说的再拍一条吧。”然后大声地对周围的工作人员道：“大家停一下，先不要收拾了，我们再保一条。”

杨得昌导演并没有说再拍一遍是黎臻的主意，所以大家听到后立刻停下了手头的动作，回到各自的位置上。黎臻心底甚是感激。

“第21场第4次，action！”

走出医务室后，小四想要搀扶受伤的小明，小明不让，只是扶着墙壁勉强自己走。

刚开始，两人并肩而行。但由于小明一瘸一拐，走得很慢，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后面。

小四发现小明落后了，便回过头看她，有意放慢了脚步。小明仍旧保持着之前一瘸一拐的频率，慢慢赶了上来，又和他并肩。小四看见小明赶上来后，便把视线收回，继续目视前方。

就这样走了几步，小明再次落后了。小四又回过头看她，放慢了脚步，等小明赶上来。

这样的过程，总共重复了三次。小明有些不好意思，对小四道：“不用等我了，我可以自己走。你可以先回去上课。”

小四没有答话，向前走了两步，但又还是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小明。

小明道：“真的没关系，可以了。”她的眼睛看着小四，语气真诚。

这一次，小四终于把头转回前方，加快脚步，朝走廊尽头走去。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就在小四即将走出走廊时，他突然一个转身，折返了回来。他靠在墙壁上，看了小明一眼，道：“教官在。”

小明听过后，仍继续一瘸一拐地走着。在快到走廊尽头时，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头看了一眼：果然，教官正在巡逻。

小明收回了微微探出的脑袋，也靠在了墙壁上，挨着小四。

小四双手插兜，左腿膝盖向后弯曲，脚踩在墙壁上，是一种耍酷的姿势。小明把双手背在身后，受伤了的那条腿向前伸出，看上去安静乖巧。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镜头向下移动，定格在了两人的下半身。小四穿着制服长裤和帆布板鞋，踩在地上的右脚脚尖不时点着地，暴露出他耍酷的外表下不安的内心。小明穿着制服裙子，露出了光洁白皙的小腿皮肤，还有覆盖着伤口的纱布，一动不动，镇定如常。

良久，小四似是想要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终于出声道：“上次才被他逮到一次翘课。”

小明无奈道：“那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呀。”

“cut！”

杨得昌导演喊了卡，对大家道：“这条效果不错，看一下回放，没问题的话，可以准备去下一场了。”

说完，他又把黎臻叫到身边，道：“小黎，你的想法不错，比剧本里写得好。之后拍戏的时候如果还有新的想法，都可以直接找我说，不用不好意思。”

黎臻听到导演的认可，露出了开心的笑容，鞠了一躬，道：“好，谢谢导演！”

看着黎臻离开的背影，杨得昌导演心想：“当初选小黎这个孩子，还真是选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