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有人叩开我住处的门,我迎客入门,客人慢理裙摆,摘下面上面纱扬眉看我一眼。
“稀客,妙音楼的花魁娘子居然会主动找上画皮师。”
我为她沏茶道。
花魁懒懒倚在桌上,妖娆看我一眼,反问道:“怎么不会?
我不答,递给她一杯茶。花魁玉指轻叩两下,接过茶禀明来意道:”我要张普通人的脸,给你十年寿命,这桩生意做不做?”
“普通人定然能行,可”我故意一顿,望向她的眉眼道“娘子有双多情眸。况且娘子娘子当年暗算过某,这笔恩怨又要另算。”
花魁明艳一笑,笑意盎然地道:“我都忘了这回事了,再给你十年寿命作为报酬怎么样?”
“听起来很诱人。”
花魁眸子微眯,静静看着我。我慢条斯理地拨弄茶盖抬头看向她,极快地一笑随后道:“做生意讲究言而有信,娘子还是表明了目的才好。”
相别数年,她容貌未见丝毫衰老,维持她那艳绝天下的名声应该不难。
若说是一代花魅突然迷恋上凡间烟火,想去过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也是有可能的。但这寿命大把大把地抛,实在不像是想去过安稳日子的模样。
沉默许久,她开口道:“想去找个未知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不知道”她笑道:“你肯定不信。”
她不知道,我信。明人心之所念,知人心之所想方可见人本心幻化出的模样。察七情,洞五欲向来是画皮师的看家本领;虽然我受限于半仙的身份没有太大的造诣,但也能隐约看出她的心境。
她不知何所求,我自然也看不出。
恰此时,她绎红色的衣袖在眼前一晃。
那明艳到刺眼的颜色令我想起她的住处。
妙音楼,高耸入云,富丽堂皇。是爱慕者为求她高歌。
一曲而建的九层高台,极尽繁华。
多年前,一位后妃娘娘为求容颜不老,君恩永驻,百般寻求我的踪迹。我为避事端隐匿至此,也是在那时见到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花魁娘子。
晚间的妙音楼层层笙歌,灯火通明,美人的欢歌笑语和浪荡子的戏速调笑杂成一片。
我着素衣幂嵩,低眉安静走过,慕然抬头却对上一道冷冷视线。
有人着紫衣,持白玉酒壶,懒懒倚在朱红阑干上。妙音楼的女主人,风光无限的花魁竟与我这独行客一般,凭栏渐倚楼,淡看江湖路。
四目相对时,我眯了眯眼,这位娘子的眸子好生熟悉。
她远远瞧见我很是开心,笑着向我举起酒壶。我以为她欲邀我共饮一杯,却不料她手腕陡转,一壶酒朝楼下倒了个干干净净。以戴手指我两下,拔下头上发簪,管壶相击,冷然有声,且舞且歌。
我笑,转头道:”忽忽如狂。
她定知我为何意,大着拂袖而去。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邂逅,普通到我都记不住,却不料有小厮立即递上请帖,说妙音楼的花魁娘子邀我阁中一叙。
妙音楼人多眼杂,我本不欲过去。但想到这位花魁或许可以与做一笔交易,帮我放出假消息迷惑那位后宫娘娘的耳目,便欣然赴会了。
不过我品罢数盖茶后,没有见到花魅娘子的情影,反而被追查我的人发现了。
从那之后,这位花魅娘子在我心中就独树一帜”了。
“直到如今,我还是很好奇当年你是怎么看出我是画皮师的。”
她只是笑,抿了口茶道:”妙音搂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关于画皮师的传闻向来不少,我也是猜测。”
对于她的回答我自是不信,此时窗外夜雪愈下愈大,折竹声阵阵,喝茶已经不合时宜了。我寻来红泥火炉挑亮蜡烛,与她温了杯新酒,颇有的温酒话桑麻的意境。
喝完这杯酒,就去塌上躺着吧,我为你画皮。”我道。
花魁却置若罔闻,持酒静静看向窗外的鹅毛大雪,道:
“前朝有诗云: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我也是风雪夜前来的,不知你可还记得我这嘉宁二年的故人?”
我抬头看向她的眉眼,手指无意识地轻叩酒杯,慢慢想起嘉宁二年,风雪扑面时节,我为一逃亡女子画了副倾国倾城的美人面。
原来那双眸子看着眼熟,不是因为相似他人,而是因为我亲手画就。
“那位后妃娘娘”我试探性问道。
她领首答道:“我族中嫡姐,幼时对我颇多照拂。”
“真想不到,贵府向来以家规森严著称,却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花魁。”
“家规森严还好,只是人心可怖。所谓的书香门第也只不过是个嚎头。”花魁淡淡道:“我是家中庶女,既不得宠,容貌也不出众,生母早亡跟着同样不受宠的夫人们青灯古佛,为族祈福。”
我静静地听她讲述自己还是官家小姐时候的故事,来画皮的客人们大多都有满腔的愁绪与心事。这些故事无法与旁人诉说,便会在画皮前说与我听。
说完,躺下,悠悠梦醒画好一张新皮,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以前种种再不相干。
游历江淮之时,我曾见达官显责府中往往建有高耸绣楼,听说是供未出阁的小姐们居住。问她是否属实,
花魁点点头道:不止是绣楼,我住于佛堂也是如此高楼。那边的女儿,八岁上绣楼,直至出嫁方可下楼,在那期间有的人家甚至父女都不可相见。”
“那位嫡姐其实也不容易,我族男子无建树,以卖女结亲为生。她入宫多少年,就郁郁寡欢多少年,好不容易得了些宠爱。其实赏赐下来的东西大多都补贴几位兄弟了,我也是想帮帮她”。
我默不作声,静静收拾着画皮所用的笔墨。
花魁看着窗外愣神,喃喃自语道:妙音楼的高台同佛堂一般孤寂。”
说完她轻轻躺下,我放下层层帷慢,执笔划破手腕为
她淡朱颜,褪翠眉。
画皮结束后,花魅揽镜自照,眉眼弯弯。
我不要你十年寿命,只取五年。"我边收拾用具,边对她说:“注意养护这张脸,不满意了还可以找我画回来,前提是你还找的到我。”
她放下菱花镜,行礼道:"铜雀台春深,墙角依旧可发数枝梅。再会。”
我回礼,看她潇洒离去,绛红的衣袖飘据间她的背影依稀与当年画完皮瞒跚行向烟柳繁华地的少女重合。
雀鸟不耐高飞,关久了的笼中鸟是否依旧会飞翔?
我觉得不可能,可想起她笑着向我说:墙角犹有梅花开’的样子我又觉得可能。
此时刚好天明,我抬头望向窗外晴朗天空,不论如何天晴了。
再后来,大抵有几十年的光景,我又路过此处,看见了依旧夜夜笙歌,令人醉生梦死的妙音楼。人还依旧在,彩袖舞裙无数重,我突然间很像看一看如今在这高台上高歌的人是谁。
是不是那个倚着楼倾酒,拔下头上玉簪打着节拍的人。
我这么想着,也真的上去看了。
那张美丽的面孔望向我的时候,所有的期盼都落了空。还好不是她,为何不是她。她逃离此间,本来是件幸事,我这万般担忧的人却生出一些毫无理由的担心,担心雀鸟羽翼被折,担心她误落尘网中,任由华美的羽毛沾上泥土灰尘。
我真是痴人,比不得她洒脱。
我又去了那个鼎鼎大名的大族,站在院子外看了那些高耸入云的绣阁。时间太过久远,绣阁已经腐朽坍塌,那个后妃娘娘,当然也已经去世了。
昔日大族,如今只看青灯古佛,白骨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