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沙哑、古怪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裴音惊觉这家伙居然瞬间窜到了自己身旁，用那双紫色眼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

这个人的瞳色和她之前很像，就是深了一点。

反正是在梦里，没什么需要紧张的。

裴音安详地闭上眼，“又见到你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银发的家伙粗暴地撑开她的眼皮，眼睛几乎要贴上来。

“走开！”裴音立刻撕开那人的手，连它的头一起推开，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整只手都扯了下来，现在它的左手手腕处只留下了不规则的皮肉。

她呆滞地坐起身，把那只极具异族特色、指甲尤其锐利的手看了又看，视线游离在地上躺着的家伙和这只手之间。

“给你。”它举起空荡的手腕摇晃，露出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你越来越小了，为什么？”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它沙哑的声音忽然极其尖锐：“你不知道？”

好吵。

裴音捂住耳朵，脑袋往后撤了一些，“我需要知道些什么？”

那家伙站起来，绕着她转了几圈，用仅剩的手掌把她拉起身，冲向大海。

尖利的指甲在她的手臂上割出几道不算长的伤口。但这是梦，所以下一刻就马上恢复了，连疼痛也因为她不愿意感受而消失。

海水一过腰，它就放开裴音的手，鱼跃向前扎进海里，但立刻又想起什么，突然冒出水面，游到她身前。

“你把手还给我，再带你去。”它朝她举起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腕。

裴音一言不发地把手扣回撕裂处，一放手，它又落了下来。

“接在一起，然后想它恢复原状。”异族指导。

断裂的部位延伸出血肉，紧紧生长到一起。

“你的想象是这样的？”它挑眉，“跟我来。”

裴音于是也栽进水里，朝海洋深处前进。

在水里，人鱼的危险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游至深海，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它身上的花纹直白地散发出艳丽的光彩，像是在引诱猎物靠近，又像是一种威吓。

深海鱼类发光有很多可能，通讯、干扰、捕食，裴音看到这条人鱼时，恍惚间觉得它一直亮着搞不好只是因为它喜欢而已。

真是奇怪的想法，毕竟她并不知道这种发光对它来说是否可控。

看着太吓人了，裴音有那么一刻希望这些花纹消失，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她点亮一颗光球，首先看见人鱼的脸。它愤怒地看着她，一开口，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指指自己不会发光的尾巴，发出无声控诉。

裴音立刻让花纹恢复。

人鱼剜了她一眼，长尾一甩把她扇到一边，继续下潜。

她急忙跟上。

越潜越深，不知过了多久，裴音感觉周围亮了起来，底下似乎有一个巨型光源。

她心念一动，那光源立刻清晰起来，是一颗深紫色的圆形物体。

她的视角骤然拉高，不断向上，终于看清它的原貌：一颗巨大的，生长在海底，横贯海洋的眼睛。

它是橄榄形的，眼白部分全黑；虹膜大体是美丽的紫罗兰色，里面似乎有什么迷幻的东西在流动；瞳孔则是深紫，映着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体。

裴音看到这只眼睛时不自觉僵住。它太庞大了，让人心生恐惧；但它又实在美丽，像是汇聚了所有幻想。

“那是母亲。”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裴音的视角终于回到肉.体，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海底，脚底下是切实的地面，巨大的眼睛好像只是一道幻影。

她面前是一片五颜六色的湖。湖中积攒了许多颜色的液体，不同色彩紧密拥抱，少部分融合出新的色彩，但大多数还是稳定地保持原有的颜色。

一块块彩色布料从湖面成型，轻盈地往上飞舞。

人鱼脸上带着狂热的表情，身形逐渐模糊，很快溶化在水中。

裴音走近湖面，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颜料上方生凝聚出许多细细的单色丝线，它们混纺在一起，编织出各式各样的布片。

她伸手触摸湖水，什么也没碰到。

“空中”突然被斑驳的色彩照亮，裴音抬头，那是一团团透明的彩色液体，它们离自己很远，形状各异，都在不断往下沉，最后落到“眼睛”的黑色部分，像是被它所吞噬。

裴音把整只手陷进去，看到了更多景象：那些透明的彩色液体混合在一起，逐渐凝实，从地底进入这片湖中，不同颜色分离，融入湖里相同色的群体。

她的视角再一次拔高，越过海水，越过一片片彩色布料，越过泥土、植被、建筑、云层，来到一个极高的地方，向下俯瞰世界。

她看到布片溶进种子，而后它生长出绿芽；她看到布片溶进一只豹子的子宫，她的腹部迅速膨大，从里面诞生出一只幼崽；她看到布片溶进一个培养罐里的婴儿幼体，那婴儿迅速生长，睁开浅蓝色的双眼。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从水中抽出手，轻轻捏住还未离开的布片，黑白电影般的场景从她眼前划过：那是一个人，从出生、成长、学习、工作、结婚、生育、死亡，这个人的命运事无巨细地涌入她脑中。

她猛地松手，怀揣着巨大震惊游到远处一团彩色液体旁，手指探入其中，这次是彩色影片，记录了一个恶魔的生命经历。

往下拨弄，彩色电影下出现了黑白影片，两边播放的内容相似，但终究不完全相同。

她又摸了几团液体，游回池边，触碰几快布片后，内心轻松了许多。

裴音猜测：或许布片就是生命的灵魂，它会推演这个生命可能的经历，但只是推演，不是既定的命运。

虽然大部分生命真正的经历和推演的内容相差无几。

她站在“瞳孔”和“虹膜”的交界处，看向“虹膜”里无数个异形泡泡。它们就像只剩一层柔软外壳的灵魂液泡，不同“壳”的厚度差距非常大。

有些泡泡里的内容奇幻、跳跃；有些又无比真实，但无论哪种，都是黑白与彩色交织的。

她在泡泡间游动，最后停驻在其中一个泡泡旁。

那上面的场景，正是她现在的经历。

裴音伸出手指，慢慢探进泡泡里，往上拨弄。里面的场景迅速变换，停留在一片黑色的海滩上，再也无法回溯更前。

她放大画面，那个躺在砂石上的黑发女孩身形越来越大，两对完全相同的浅紫色眼睛互相注视。

梦境泡泡。

裴音最后下判断。

她在这里待了很久，有些时候会尝试发现新功能，但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彩池边的地上。

她的梦境泡泡被她移出来，停留在她旁边，安静陪伴着她。

有几个时刻她想得到人鱼的指引，但它始终没有出现。

漫无目的地观察丝线编织的过程，她突然看见一块不同寻常的布片：它是单纯的紫色。

她之前在这片颜料池里从没看见过紫色，也没见过单一颜色丝线织成的纯色布片，更没见过会发光的布片。

那布片很快完工，裴音跟着它慢慢上游。

这里还是深海，但不复之前的荒凉黑暗。不断下沉的、散发着柔光的彩色透明液泡照亮四周的海洋生物，但它们对彼此一点反应也没有，二者似乎不在同一个维度。

裴音可以碰到这两种形态的物体，也可以选择统统屏蔽。

她毫无障碍地穿过鱼身和灵魂液泡，跟着发光的紫色布片来到一只章鱼面前。

它只有裴音眼睛那么大，通体漆黑，正在摆动自己的腕足。

布块融入它的身体。章鱼迅速膨胀，眼睛半径很快比裴音的身高还要长得多。它的腕足上，与那只人鱼相似的艳丽荧光花纹迅速生长。

不久后，它的肉.体开始剧烈回缩，顷刻间变成一个上半身人体，下半身章鱼腕足的生物。

它睁开了紫罗兰色的双眼，视线在裴音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音慢悠悠地跟上去。

它不断地猎杀海洋生物，有些时候也会毁坏一些沙地、石头。

这些被它看中的事物，都有一个特征：表面分布着裂痕，裂痕中的并不是血肉，而是奇怪的元素聚合物，多为水元素聚合。

像那只被“黑雾”杀掉的豹子。

裴音不再观察这只半章鱼，眼睛一眨，面前又变成了那片彩色颜料池。

“你还在吗？”她戳戳自己的手背，询问道。

没有回复。

她又继续待在“眼睛”的范围里探索，发现一个新功能。

记忆的形态和死去的灵魂一样，都是泛着虹光的柔软液体，如果丢进颜料池就会被打散，成为新灵魂的质料，再也找不回来。

裴音随手抽出一段记忆。

晶莹的液体里，两年前的她正缩在床上发呆。这只是她在神宫期间普通的一天，但即使是现在，她回想起那时的情况还会感到痛苦。

她轻轻一推，液体朝湖面飘去，被蓝色的颜料吞没。她再也无法回想起这件事，但还有无数段相似记忆等着让她陷入负面情绪中。

她干脆把所有记忆都抽出来，单独挑出几段重要的塞回大脑，把剩下的全都往池子方向推。

各种书上的内容、魔药配方、梦境……

留下这些就好。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近三年存在的证明慢慢下落，心跳声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