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45，铜境，暴雨持续中……
朴实的暗红色皮质封面，没有任何标识，翻开，扑面而来的是时间的气息。
“2017年12月25日
宋光？也许……会是个好人。”
首页上娟秀的小字，开篇宋光的名字出现在最醒目的位置上。
按照宋影的说法，宋光是在去年芸城人才节上遇到的藏策，显然事实并非如此，藏策会找上宋光，是早有预谋……但藏策是在哪见到的宋光，又是如何认识的呢？仅凭一行字，贺岚无从得知。
无听已经翻开下一页。
“一斤猪肉……两斤芹菜？把面团揉至劲道……这是？猪肉芹菜饺子的做法？”
下一段。
“2017年12月31日
芸溪公园很荒凉，但晨练的李大娘精神饱满，笑容可爱。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身边有风光霁月的爱人，膝下有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相信吧，皱褶可以被抚平，时间无法带走的岁月静好。”
果然，在藏策的想象中，一生要称得上岁月静好，就要有伴侣和小孩……
翻过页。
“2018年1月1日
超市打折，最划算的是儿童牛奶和护手霜。”
无听忍不住蹙眉。
下一段。
“2018年1月3日
地铁9号线开通，途径市民广场，人海，红色的小汽车很好看，但没有一个身影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无听呢喃。
贺岚的目光飞速在笔记上浏览，一段只有一两行的流水账，忽然冒出一句能刺激神经的，但更多的是“李大娘脸上的褶”和“粗芹菜不一定老”之类不知所云的随笔。
“因为没有记忆，所以把看到的、注意到的生活琐事全部都记录下来了……”无听低语，透出几分同情。
贺岚眉头紧皱，看着无听手上一连翻过四五页。
“停！”
无听赶忙停手，贺岚又立即往前翻了一页。
“2018年3月2日
《探寻潜意识世界回溯前世今生》主讲人：宋影。”
被圈出的名字赫然入目，旁边还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无听惊讶道，“这是宋影的……讲座？她居然听过宋影的讲座！”
贺岚记得那是去年宋影在开学典礼之后进行的一场公益讲座，校外的很多人都慕名来听。他那天也在，不过当时他还没转到宋影名下，光是听宋大牛前世今生的一顿云里雾里，不到一半他就溜了……
原来那天藏策也去了，还对宋影格外关注，而她最后选择跟宋光合作，会不会跟宋影有关系？
贺岚赶忙往下看，同一日期下还有几行。
“有虎牙的女孩子，很甜。”“虎牙”和“甜”下面标记了三角。
“？”
“现在的大学生腿真长。”
“？”
“食堂的糖醋里脊，味道不错。”
“？”虽然无用，但说得很好~
“2018年3月3日……”
“……”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看来在藏策这个学者眼中，宋大牛的也只配一个“圈”和一个“？”！
继续往后看，又是接连几页毫无营养的生活杂记，就在日期推进到2018年4月11日，风格突变，开始出现大段大段的专业术语和完全不明意义的推导公式，中间还穿插了手绘的人体器官和明确比例尺的实验仪器……
无听瞪圆了眼睛，“她真的会画画，而且……”
画得很好！
接连十几页类似的内容，看得贺岚脑袋都要炸了，而最让人崩溃的是，在繁复的理论和公式中间，不仅会偶尔夹着一两句“手机广角拍摄出来的照片会变形”之类的生活琐事，还有“是他吗？黑白灰的排列很熟悉……”
“所以……学者都是这么思维活跃？”无听满眼无奈。
贺岚忍不住撇嘴，“这不是她的风格。”
无听，“什么意思？”
贺岚用手电照了照书柜、贴满奖状的墙面，和压着玻璃板的书桌。
“杂志会按照序号排列，奖状贴得很端正没有一点歪斜，还有会把所有笔尖朝下放置……这些都说明她的严谨不仅是在学术上，生活上也如此，有她特定的习惯和规矩，这样一个喜欢分条缕析的人，没道理写出这么杂乱无章的笔记才对。”
“可她没有记忆啊。”无听开口反驳，“其实不难理解，如果是我，应该也会这么做！一觉醒来，发现过往五十年的生活毫无印象，肯定会十分恐慌。那任何可能引发我联想的事情就都会想要记下来，万一哪天再失忆了，有了这本笔记，至少还能给自己包顿爱吃的饺子。”
贺岚垂下眸子觉得无听说得也不无道理，可这么一页一页看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深思片刻，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专业内容下面。
“2018年7月3日
光合盛景的餐厅在顶楼，风景很好。”
看来这时她已经跟宋光达成了合作！
往前是跟光合生物研究室开讨论会时的发言草稿，足有五页，详细到哪里停顿，哪里要适当微笑都有标注！看来她不仅是对工作和生活，对自己也有很严格的要求……
“就这一本吗？”贺岚问道。
无听静默片刻，引着贺岚进到办公室的电脑桌边，经过暴力拆解已经变形的柜子大开着，里面跟手里厚度差不多的笔记本竟还有六本！
眼见贺岚皱眉，无听立马心领神会，开始翻找日期最近的那一本。
“2019年5月12日
我，回来了。”
这是笔记本里最后一页的内容，在那之后不久藏策就人间蒸发了。
贺岚跟无听同时怔住，他们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四个字，将过去与现在紧密关联在一起，验证了他们之前的种种推论，但问题也接踵而至。
按理来说藏策的记忆不会被找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当初的她掌握的信息应该比贺岚他们还要少，甚至连清理的原因和机制都无法搞清楚，那她是怎么“回来”的呢？
无听再次弯腰扎进被破坏的电脑桌里翻找，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后续一本。
“不会有了。”贺岚低声开口，“就像你说的，她记录这些是为了给自己看的，既然目的达到，那就没必要再写了，这些笔记会被扔在这……说明她已经不需要了。”
无听侧目瞟了一眼贺岚，随即从他手里夺过最后一本，想要从中找到些线索，贺岚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距离莫似堇失联已经一小时十五分钟了，无人寻来，真的能代表莫似堇还安全吗？如果藏策的技术能创造躯体，那有一个，是不是就会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不安重重袭来。
眼前这些看似有用却庞杂不堪的线索像绵密的蛛网将大脑死死困住，黑暗又压抑的气氛让贺岚连呼吸都开始有些困难，一时间竟有些彷徨，甚至忍不住自问，这样追下去，真的值得吗？
“贺岚？”无听抬头将贺岚苍白的面色看了个满眼，“不舒服吗？”
“没事。”贺岚低声回应，“这里的内容太多了，咱们得分开看！”
无听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贺岚可是能跑两步就拍在地上的人……
贺岚深呼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2019年5月11日
组会，标准化理论构建基本完成，实验一组报告进度……”
“2019年5月9日
组会，生理数据采集基本完成，实验二组就对照结果进行汇报……”
“2019年5月8日
组会，实验全流程信息化模块搭建完成，实验三组操作演示……”
“2019年5月7日
组会……”
“2019年5月6日
组会……”
组会、组会全都是组会！
“2019年5月1日
大家都喜欢放假，我却不喜欢。”
“2019年4月29日
集体大会，再次明确任务分工，实验组分别报告工作进度……”
4月28日、27日、23日、20日……直到4月12日，整整一个月的会。
相比于前面更多杂乱却生活化的记录，后面几乎都是工作笔记，大大小小的会议，甚至连行政类的关于采购鸡蛋、火腿的信息都有，可就是没有一条与记忆、人、地点有关！贺岚想不通，整日扑在工作上的藏策，到底是怎么突然“开窍”的！
“贺岚。”无听忽然开口。
“2018年7月5日
铜镜原来是这样的吗？”
笔记下面贴了一张车票，是从芸城到铜镜的火车票，看票价应该是最慢的一趟绿皮车。
不待贺岚皱眉，无听已经翻到下一页。
“2018年7月8日
风景真好，背靠着山，依傍着河，成片的森林和灌木，是几十年都没变过的景色。”
文字旁边是速写的风景，如文字描述的一般，成片的森林和灌木，在一片阴影的遮掩下，是黑白线条勾勒出的断壁残垣，有些模糊，却还是能通过建筑的排布看出藏策当时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驻地外那个保安室。
“2018年7月9日
宋光，真的是个好人，我喜欢他穿的衬衫，但格子的应该会更好看。”
无听，“她看过这里之后，转天就回了芸城见宋光，没多久，宋光疏通关系拿下了这块地。”声音变得低沉，“她会回铜境不奇怪，但她没记忆为什么会说几十年都没变过？又怎么可能只看一眼，就确定这里是她要找的地方呢？”
贺岚眉头紧皱，死盯着笔记本上的速写，脑中猛然闪过无听手机里那张老照片，还有玻璃板下压的1993年的报纸……
“铜镜地域内，这种将近三十年的厂子，有多少？”
无听一怔，眯眼回忆道，“如果是这种规模的话，不多，但几十家还是有的！按照她的时间行程，绝不可能全看一遍！”
贺岚，“那这几十家中是不是只有这一家废弃了？”
无听立马明白了贺岚的意思，藏策会找到这里，一定是因为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但……
“据我所知除了这里，东南边临近莞中，铜镜市区以及下面的其他几个县都有类似的废弃厂房。你要知道，不羡山不比芸城，商业、制造业都没有那么发达，包括这家在内，这个规模的厂子，在九几年都是公家的买卖，那时候有政策支持效益还算可以，但后来受政策、技术、运输、市场环境等因素的影响，这些企业基本都走上了改制的道路，成功的只占少数，大部分的经营都差强人意，停产的不在少数。”
说着，伸手敲了敲桌面，“这家厂子就是如此，我记得我姐提过，也是经历过改制，但没什么起色，特别是地上物，经过好几次流转，产权不明晰……也是因为这个，翎羽才迟迟没有拿下土地使用权。”
贺岚，“公家的买卖？”
无听点头，“对啊，不然你觉得他为什么会上头版头条？”
贺岚，“你知道，这家企业最早归属哪里吗？”
无听一怔，思索片刻，扯着贺岚重新回到生活间，手电打在玻璃板上，不一会儿手一指。
“神造十二局。”
贺岚赶忙俯身，无听指尖下，“由神华集团第十二制造局投资建设的……”
神造……十二局？！
贺岚猛然瞠目，眼前的数字与宋影给的资料，对上了！
可是……藏策如果是依靠埋在脑子里的数字确定了地点，又是靠什么在这里找到线索的呢？
“你想到什么了？”无听敏锐捕捉到贺岚眼神的变化。
贺岚，“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公式吗？”
无听皱眉，记得，但完全不理解！
贺岚长出一口气，那个复杂的公式他也很难解释清楚，想着，打算从包里把那张写了公式的纸直接拿给无听看。
恰在此时，办公室连接走廊的大门忽然传来响动……
无听跟贺岚同步关掉手机，蹑手蹑脚回到办公室，响动消失，黑暗中静悄悄的。
不会是错觉，两个人屏住呼吸，下一刻……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