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容隐身着一袭浅绿长纱,腰间垂下仙鹤乘云汉白玉佩,并祥云香囊,流波晃漾,同那束起青丝的翠榴石银丝垂冠对望,勾出一个矜娇孤傲的贵公子模样。
一阵清风行至河边,远远便听见一阵笑闹声。
走近了,眼尖的发现他,并大声打招呼:“小公子,三日不见,你去做什么了?”
眼下的问话,同卫离设想的相似,可要他撒谎,说出卫离要的回答,又实在困难。容隐藏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才断续说出:“腿脚不便,因此,未出门走动。”
“怎么会腿脚不便?”有人问道。
卫离说过,若是有人问起原因,便不需回答。于是乎,容隐一言不发,走到河边,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随着他的动作,侧身便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见着那白皙脖颈上的青紫,一少女惊叫起来:“小公子,你脖子上的是什么?”她联系着容隐说的第一句话,狠狠锤打底下的衣物,“腿脚不便……你男人不会打你了吧!”
“什么东西?让我瞧瞧。”
她这一句勾起众人的兴趣,纷纷去瞧容隐的脖子,却只见到两块边界分明的淤青,已经有些时日了。脚夫的妻子一阵脸热,移回原地后转头去吼那少女:“丫头你乱说什么?!”
“我没有乱说!”少女指着容隐的脖子,“你们瞧小公子脖颈子上的淤青,可见身上更多!”
见在场无一人接她的话,耳边又尽是不紧不慢捶打衣物的声响,少女还道是众人畏惧那卫离一身的腱子肉,更加不忿道:“亏我还以为小公子的男人是个好男人,没成想竟是个会打人的!”她停下手中的活,气道,“小公子,你眼下可看清了那人是什么模样,还是趁早离开吧。”
容隐道:“他,未曾打我。”
“怎么会?”少女不解,“那你脖颈子上的伤?”
这小公子是个面皮薄的,哪里经受地住她这样的追问?妇人叹了口气,道:“丫头,你今年也十四了,再过两三年就要嫁人了,怎么还是什么都不懂?”
少女声音大了几分:“究竟要我懂什么?!”
到底还是年龄小,不过人又不会越活越年轻。少年还是纯洁欢乐,无忧无虑的好。妇人忽然笑道:“不懂就不懂吧,以后就懂了。”
“牛婶儿!”少女本就听得云里雾里,眼下更急了。
牛婶儿并不理她,只招呼容隐坐到她身边:“小公子,你到这儿来坐,这块软和。”
容隐并未推辞,坐下之后介绍自己:“我叫予世。”
牛婶儿还未说话,那日的蓝衣女子抢先道:“还是叫小公子吧,我们这些粗鄙村妇,哪敢直呼公子姓名?还是小公子好听。”
周围响起附和的声音,又被捶打之声覆盖。
弯腰坐久了,女人们便要歇息一段时间,便有人开了话头:
“小公子,你男人可真凶啊!”
“瞧瞧这狠劲儿,教人三天下不来床呢。”
“是了,凶的没边儿,活像要把人吞吃了。”
“分明是小公子在吞吃!”
“你这不知羞的!”
容隐听了一阵,忍不住道:“他不凶。”
短暂的静谧之后,各式各样的笑声拔地而起。笑累了,牛婶儿捂着肚子道:“你也是个不懂的。”
先前石破天惊的那位调笑说:“得亏小公子你是个男的,若是女的,娃娃都遍地跑了吧!”
牛婶儿伸手,神秘兮兮:“说到娃娃,你们听说了没?”
“快别卖关子了。”有人催促。
“村南头的墨娘,嫁人四年了,也没有个一子半女的,一直都求神拜佛,连各种偏方都试了个遍,就是怀不上。可三个月前,他们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这就揣上崽了。”
“真有这么神?”有人不信。
“县里头有个妇婴圣手,亲口说的。怀了双生胎呢。”
妇婴圣手——张先生,在县里那是远近闻名的人物。若是妇人与婴孩有什么奇疾怪病,她说能治,就一定能治好;她若摇了头,便是神仙来了也不成。此言一出,在场的就没有不信的。
“四年都怀不上,一怀就揣了俩?”
牛婶儿:“你说奇不奇?”
容隐插嘴:“我也能怀吗?”
相似的静又一次出现,蓝衣女子叫道:“小公子,你开得哪门子的玩笑?”
“嗯?”容隐不解。
她解释说:“这世上,只有女子才能怀孕生子,男子是不成的。”
“为何不成?”容隐又问。
蓝衣女子回答不上他的问题,只好干巴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或是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就定下了。”
牛婶儿眼珠一转,道:“小公子,你若是想要儿女,不如去找找墨娘,或许你也能怀上一男半女呢。”
“这怎么可能?”
墨娘怀了双生胎是奇事儿,男人怀孕也是奇事儿,既然都是奇事儿,那又有什么不可能?牛婶儿说:“墨娘四年都没怀上,现在怀上了,那是天上的神仙显灵了。”她偏头瞥见听得一脸认真的容隐,“小公子和他男人那么恩爱,想要孩子的诚心,必也能打动神仙。”
说的极是。蓝衣女子换了想法,开始出谋划策:“这样吧,咱们几个去墨娘那打听打听。得了信儿,再说给小公子听。”
眼下找到了孕妇,却不能牺牲孕妇。若是怀孕的人成了他,便能多一分胜算,不至于白白牺牲。容隐迫不及待:“我能去么?”
牛婶儿道:“你们刚来,又是男子,还是不合适去妇人家里。”
“不如我们替你去她家里走一遭,你再下个请帖,请她到你们家里吃顿酒,想问什么问不成?”蓝衣女子提议。
说定了话,容隐一刻不停地往家赶,一头撞进要出门儿的卫离怀中。稳住身形之后,卫离带着他走到院里的石凳上:“予世,怎么跑得这样急?”
容隐凤眼晶亮:“孕妇,找到了。”
相处将近十年,卫离从来也没见容隐这样急过。他倒了杯水,送到容隐嘴边,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先喝水,慢慢说。”
缓过气来,容隐将今日发生的事儿一股脑倒了出来。讲到最后,他抬头望向卫离,问道:“卫离,青牛寨里有孕妇能喝的好酒么?”
卫离失笑:“予世,你当真”
“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卫离说完了那句:“当真可爱。”
还未等容隐做出反应,卫离旋即解释道:“予世,吃酒呢,不止是喝酒,还是做一大桌子菜,亲朋好友坐在一起,边吃菜边吃酒。”
容隐:“那我们何时吃酒?”
卫离:自然是越快越好。”
翌日傍晚,两人在院子里摆了一个圆桌,桌上菜品琳琅满目,远处便能闻到那馋地人流口水的香气。众人入了席,皆眼冒精光,竟是忘了面对卫离这个看起来不好相与的主人时的局促。
卫离也看出大家不愿多等,起身倒了杯酒:“多谢各位嫂嫂这些天来对内子的照顾。”他将酒杯往中间一放,“我敬大家一杯。”
一阵寒暄之后,容隐率先动筷,其余人便各自夹起看中的菜,尽管极力克制,但也当得一句风卷残云。只有牛婶儿不急不慢,抿唇品酒:“这酒,是县城郭家酒铺里的竹清米酒。”
卫离惊赞:“嫂嫂真是得了一个好灵敏的舌头。”
话匣子一打开,牛婶儿忆起往昔:“我揣崽那年嘴馋,就想喝酒,我男人不让,我就跟他闹。后来他遭不住了,就到县城里问了妇婴圣手,才给我买了一小坛竹清米酒。”她与容隐磕杯,豪气道,“小公子,你家这席上,竟有两坛大的,五坛小的,今儿,我可是要喝个够!”
卫离将大坛的酒放到她手边:“嫂嫂想喝多少,我们家就有多少。”
自有了身子起,墨娘的夫婿婆母,照顾她那是无微不至。这允许她吃的,更是少之又少。墨娘嘴馋呐:“这酒,孕妇也能喝?”
牛婶儿灌下一碗:“张先生亲口说的,哪能有假?”
有人含着饭道:“她家娃今儿也有九岁了,又白又壮,皮猴子似的!”
“那我也来尝一尝。”
盯着她抿下一口,牛婶儿急道:“怎么样?”
“好喝!”
好喝?可这分明是没有味道的白水。容隐看向卫离:“卫离,酒怎么和茶一个味道?”
不等卫离张嘴,牛婶儿抢道:“这酒,醇厚香甜,喝进嘴里就跟那加了白糖冰块的竹心水似的,怎么会和茶一个味道?”
见一桌子上得空的人都望着他,卫离这才解释道:“内子不胜酒力,我就自作主张,让他以茶代酒了。”
“你们今日请墨娘过来,那是取经的。”说着,牛婶儿站起,泼掉容隐杯中的茶水,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墨娘怀着娃呢都喝了一杯,主人家不喝酒,这怎么说得过去?”
容隐小小抿下一口,仔细品味,果真如牛婶儿说的那般好喝,当即将杯子拿高。卫离看出他的心思,无奈道:“予世,少饮些。”
容隐并不理他,一饮而尽,道:“还请墨娘嫂嫂告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墨娘说,“县里头有个稚守寺,多年无所出的人都在那儿瞧。也是奇了,寺里去还愿的男人,要不得了个闺女,要不就得了一对龙凤胎。”
墨娘说话的空隙,牛婶儿举起酒罐,又给容隐换了个大碗,两人一个大口灌一个小口抿地品起香酒。
卫离道:“那墨娘嫂嫂也得了龙凤胎?”
一儿一女,自然是好的,可她不管生下小子闺女,都是欢喜的。墨娘神色温柔地一抚尚还平坦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这才几个月,哪里看得出来?不过张先生说了是两个娃娃。”
先前所知的,丢了的娃娃皆是龙凤胎中的女胎,卫离原先怀疑这妖物专对女婴下手,可若是同稚守寺扯上关系,光生下女婴的人家又没有丢娃娃。可若不是,又如何能解释通呢?这稚守寺,到底藏着什么?卫离道:“那寺就没有不灵的时候?”
牛婶儿接道:“去还愿的人,自然是愿望成真了。”
“嫂嫂说的是。”
男人讲话就是绕圈子,不往那重点上扯。牛婶儿听得焦急,搁下碗,替两个大男人问了:“墨娘,去那寺里求子,有什么忌讳么?也说给我们听听。”
墨娘仔细回想,半天嗫嚅道:“忌讳倒算不上,就是……”她害怕牛婶儿催促,索性一骨碌吐出,“去那寺里求了之后,每日都得同房!”
在场都是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自然都知道是何意思。只是一些人顾着吃东西,另一些得空说的瞧着卫离在场,又不敢多说。只有容隐,仰着酡红的脸,问他:“何为,同房?”
暖黄的夕阳下,容隐发丝微乱,浑身散发竹清米酒的甜香。浅绿衣衫衬得他仿若无欲无求的竹仙,被酒一淋,那冰山似的眼中便盛上异样的情,勾地人想贴近品尝。喉结滑动,卫离咽下米酒,道:“予世,你醉了。”
话音方落,容隐缓缓闭上眼,仰头被卫离接住。下一瞬,浅绿的衣摆紧贴上黑衣,被晚风吹荡,若即若离,招惹他心慌意急。
“各位嫂嫂,内子实在不胜酒力,我就先同他回房了。”卫离扫视桌面,见有几盘菜已经空了,腾出一只手指向东面,“锅里还有菜,不够吃了劳烦各位嫂嫂自己添些。”
“是得再添些,我就没吃过这么好的笋。”蓝衣女子夸赞,“还有这鱼,那叫一个鲜呐!”
“内子挑嘴,若是做得不合适,他就不吃了。”卫离低头,看了眼容隐恬静的睡颜,道。
容隐那么大个个子,眼下却蜷在方寸之间,哪能喘得上气?牛婶儿不愿再听他说酸话,挥挥手:“快些进去吧,小公子这么睡着,可不舒服。”
进了卧房,容隐却没有往日般乖巧,而是仿佛知道他会离开一般,紧攥住他的食指不放。昏暗的房间内,传来一声低哑的笑。
外面的人,见不到他在,吃得才能更加尽兴。这么想着,卫离也躺上床,侧过身去瞧他。醉酒的容隐失去平日的孤傲清冷,神情是难得的平和。
而这份平和,是攥着他的手时,才会出现的。
渐渐,卫离不能满足于注视,贪婪地虚握住左手,覆盖住容隐白皙有力的拳。
院内,妇人的交谈声渐小,天穹挂上一轮明月,是时候离别了。卫离起身,却不能拽住被握住的手指。他扶起容隐,在他耳边道:“予世,咱们要出去了,你换个地方捉。”
醉酒之人竟真的松开手,改拽他的头发。
进了院子,卫离便瞧见夫人们起身忙活。可哪有让客人收拾残局的道理?卫离道:“各位嫂嫂,留下我收拾罢。”
“这些盘子都光了,不碍什么事儿,顺手就收了。”
月光下,蓝衣女子最先注意到卫离怀中还抱着个人,道:“你怎么还把小公子抱出来了?”
卫离:“内子醉了酒,离不开人,若是教他知道我没陪着,第二天要不理人的。”
牛婶儿停下手中的活计,道:“我原先还当你诓我呢,谁知小公子连半碗酒都没喝到,竟晕了!”
“你家的酒好喝,菜更好吃。”有人道,“你那锅里的,能给我带回家去么?”
这些菜,可是卫萧筱逼着他学的,眼下可真是派上用场了。卫离笑:“嫂嫂不嫌弃,拿便是了。我二人肚子就那么点儿,吃不完那么些东西。”
有人开了头,不好意思开口的便也开了口:“也分我些,带回去给他们尝尝鲜,也教他们知道你的好手艺。”
“厨房内有碗盘,各位嫂嫂分着拿。”卫离道。
见着别人相伴进了厨房,卫离站到牛婶儿面前:“嫂嫂,我明日便要带着予世去县城了,还请嫂嫂和大哥说一声,明日我便不去做工了。”
“你们俩的事儿最要紧。”牛婶儿拍拍胸脯,“他若不肯,我就是跟他闹,也得叫他允了你。”
“还有这些菜,待你们回来了,教教我。”
“嫂嫂放心,卫离一定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