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裴漪,不过是我的分刀转世罢了。”
现在,已经回归本体了。
“他只是我万千记忆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霎。”
朝为新人暮埋骨,身如蜉蝣命若粟。
千面人树俯视着人,仿佛巨人俯视蝼蚁,又仿佛天道俯瞰草芥。
一个凡人,在神的记忆里就像一粒刮到脸上的尘。
渺小,脆弱,短暂。
“灭世者,”万人齐声轻笑一声,“我喜欢,诸位,好好休养,斗兽这种,还是得养好了才好玩,只希望诸位不要让我失望呀。”
荆牧芜的身形是那么消瘦,像一具骨架,一阵轻风吹过来,就轰然倒地。
他呆呆的看着千面人树。
红瞳闭上眼,不与他视线交错。
“我……不信……”他踉跄着走了两步。
“我不信……裴漪……”他好像快站不住了,“裴漪啊……我不信……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哎呀,荆峰主真是一副可怜样呀,”万人齐声笑道。
“既然如此,我便发一下善心吧,荆峰主,你可要好好珍惜呀。”
千面人树枝条朝主干收缩,变成人形,落在地上。
荆牧芜来看着那具熟悉的骨子里的身影。
“荆峰主,”半身傀儡开口,“前尘往事随风而去,我现在,只是蝣粟。”
“你不是……”荆牧芜浑身颤抖,“你不是!”
他冲过去想抱住男人,男人却一转身只让他抓住外套。
“你不是他……”荆牧芜的声音绝望无助,带着哽咽却哭不出来,依着半身傀儡跪坐在地,额头抵在半身傀儡后腰上,脸埋在他的衣服中。
“裴漪……你不要吓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荆牧芜攥着半身傀儡的衣服,“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带着弱茹隐居……我们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惹你难过了……你原谅我吧……我求你了……”
半身傀儡听着身后男人那一声声带着哭泣的声音,想离开却抬不动脚。
“裴漪……”男人的声音抽泣,逐渐变成大哭,“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求求你了,不要抛下我……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只要你别不要我……”荆牧芜头抵在他的后腰,眼泪浸湿衣服,身体一颤一颤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跟我的转身有什么情感上的纠缠,”分刀侧脸垂下眼,看着荆牧芜,“前世因果,不入今生缘。”
“不是的……不是的……裴漪……你不要吓我……我错了……”
本体带着露弱茹先一步回了乎尔池,分刀也该离开了。
分刀抬脚。
“裴漪……你不要抛下我……我求你了……”荆牧芜紧紧抓着半身傀儡的外套。
本体已经到了血池,正在等着他。
半身傀儡的手搭上肩膀。
手上一松,红色外套滑下来落在地上。
荆牧芜抬头看,却只看到消失的背影。
像崩溃的神象化为尘土,再无踪迹。
只留下他身上的红衣。
红衣在寒风中逐渐失去温度。
好冷。
男人抱着红衣弯下腰。
好冷。
声音里压抑着哭声。
。
骤为在看到了蝣粟怀里的露弱茹时顿时僵住。
蝣粟抱着孩子,匆匆路过骤为。
“尊上!”
蝣粟顿住,缓缓转身看他。
“她……”骤为卡壳,说不出话。
蝣粟罕见的没有烦他吞吞吐吐,见他不说话,转身朝血池过去。
不是的……
她不应该是鬼物……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小……
骤为说不出来。
他没有立场说这句话。
他也是在这个年龄,被蝣粟点化成为长命鬼物的。
况且,蝣粟行事,从来没有他置喙的地步。
蝣粟离开后,半身傀儡冲进来。
“他人呢?”半身傀儡一把抓住骤为问。
“血池。”骤为说。
半身傀儡放开他,朝血池冲过去。
骤为看着秦裴漪冲过去的背影,眼中神色复杂。
蝣粟故意站在血池旁边等着半身傀儡过来。
“给我。”半身傀儡伸手。
蝣粟懒懒抬眼。
“我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怎么好心了。”
半身傀儡懒得跟本体争辩,只是上去抱过孩子。
蝣粟也没拦,他本就不喜欢孩子,去抢露弱茹也只是想给仙门添堵。
秦裴漪的意识残留还有很多,他本体又受了伤,需要休养,找个理由恐吓仙门,也是为了自己空出恢复时间。
分刀分离的时间太久了,当年分离血肉神魂的伤口迟迟难愈,如今分刀回归,伤口慢慢恢复,好好休养不久便可以恢复巅峰时期的力量。
如果……
他扭头看看抱着露弱茹离开的半身傀儡。
我的血肉,我的半身。
你真的……
算了,如今计较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
灭世者,灭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
母亲啊,母亲。
我还没来得及怨恨你。
业火将他的视线烧的一片空无。
火舌像一只只手,覆在他的身体上,把他朝下拽,好像要拽到无尽的深处一样。
。
师父的手摸着他的头。
小孩闷闷不乐的蹲着。
他无力抵抗,任由自己下落,
永远没有到底,
“怎么了?一直不开心的。”师父问。
小孩别扭着不肯开口。
母亲啊母亲,
你的眼睛可曾落到我身上过,
“师父,”小孩的声音闷闷的,充满迷茫。
“我只是很难受。”小孩说。
他的眼角落了水,
我在哭吗?他疑惑到,
“师父,”
母亲,
“我想不明白。”
我不明白,
“如果,”
既然,
“人如果注定要死去。”
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那我们又是为了什么,”
那我又是为了什么,
“而到人间一趟?”
而出生在这世上?
。
烛炎抱住迷惑的小秦裴漪。
“我们为什么来到人间,很多人都曾有过这个疑问。”
“我年少时也疑惑过,如果我们匆匆降生,却又匆匆离开,走马观花一样的只为路过人间,那我们的意义是什么?”
小秦裴漪抬头看着师父。
“我苦思冥想,始终不得答案。”
。
祂找不到答案,神明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
“于是我便跑到后山的质道钟下,”
祂看向宇宙,看向天道。
“我问质道钟,”
祂叩问宇宙,叩问天道。
“生为何?死为何?我为何?”
生为何?死为何?我为何?
“质道钟不语,沉默着。”
天道不语,沉默着看向祂。
“它没有一丝声音,好像永远不会说话一样。”
宇宙寂静,好像从未言语。
“但我却恍然大悟。”
但祂却恍然大悟。
“答案,不在外物。”
答案,不在外物。
“而在我心里。”
答案,早已明晰。
。
“是什么?”小秦裴漪好奇的追问,
无人回应他的问题。
。
“答案,需要自己寻找。”
没有答案,便是答案。
“人降生之初,只知活着。”
从开始,人本是没有灵魂的。
“后来慢慢长大,接受了外界的事物。”
后来,逐渐有了疑问。
“从我们开始问出意义这个词时。”
当问出意义这个词时。
“我们的人生才开始游动。”
人,终于脱离了畜生,成为了,“人”。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不问外物,反求本心。”
答案早在胸口。
。
“质道钟,质问的不是天道。”
“而是心道。”
。
小秦裴漪若有所思的低头。
“我明白了师父,”他抬头坚定的看着烛炎。
。
无人应答。
母亲啊,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
。
“我心里有了答案了。”
我没有答案。
。
“总有人说我一个凡人,寿命短暂,执着于一个虚无缥缈的,我肯定看不到的未来没有意义。”
他看着失去呼吸的婴儿,看着抵触他的人们,看着身上一张张扭曲的脸和染红的衣裳。
“但我现在明白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未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
“如果我认为它有意义,”
他好像知道了。
“那么无论它多么虚无缥缈,”
母亲啊,看看你庇护的人间。
“它都是我的答案。”
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我所行所做,”
他所行所做。
“皆为我心之所向。”
皆错皆末。
。
小秦裴漪看向质道钟。
他看向人间。
“我的娘亲死于战乱,”
我的母亲,为了人间而死去。
“乎尔池,蝣粟,战乱……”
贪婪,嫉妒,权色……
“太多的苦难与悲哀,”
都落在他身上。
“人间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人间本该如此痛苦的。
。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
“娘亲,永远在这里。”
母亲,不在这里。
少/蝣/游/粟
。
半身傀儡抱着露弱茹回到房间,没有小床,只能裹好又盖上几层被子,坐在床边轻拍着安抚她。
感受到秦裴漪的气息,露弱茹放松下来,呼吸不再紧绷着,很快就真正睡过去了。
半身傀儡停下手,起身去做饭。
骤为看到秦裴漪抱着没有一丝鬼气的露弱茹出来时很是惊讶。
蝣粟没有选择将她点化,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是件好事。
她还那么小,生命才刚刚开始,不应该也不能像他一样到此为止。
秦裴漪走后,骤为进到血池中。
蝣粟站在血池旁边。
他放轻脚步过去。
蝣粟在看着闭眼的千面人树本相,眼神很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感觉到骤为的脚步声,他扭头看了眼他,没说话,只是任由他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骤为比蝣粟矮半个头,一身黑衣,因为长命鬼物的原因,永远停在少年时期。
他看着蝣粟那张脸。
很漂亮。
只是因为害怕,他很少细看。
人道他骤为是蝣粟养的一条好狗,是蝣粟手底下最好用的畜生。
秦裴漪骂他狗东西,走狗,狗仗人势的畜生。
事实确实如此。
连蝣粟都对他这么说。
“我是亲手给了你生命,但我可不是秦裴漪,做狗就要有做狗的觉悟,”
“别指望有什么虚无缥缈的亲情。”
他知道秦裴漪对聘齐和露弱茹那种温柔溺爱的眼神是他这种无法奢想的。
但是。
他看着蝣粟的侧脸。
尊上,你呢?
千年百年,死在你手下的人和鬼不计其数。
我真的只是因为一个首领的身份而次次苟活下来的吗?
长命鬼物生命力顽强,秦裴漪可以毫不犹豫的对着他早已停跳的心脏动手只是因为露弱茹叫他一声哥哥。
明明那么多次,你可以旁观,反正他死不了,顶多吃点苦头,甚至你可以亲自出手。
尊上/父亲。
“看够了就滚出去。”蝣粟开口。
他垂下眼,“是。”低头离开。
。
出了门,他原本是想回自己房间的,却神差鬼使的到了半身傀儡的房间。
远远的看到半身傀儡出来朝后厨过去。
他推开门进去。
半身傀儡把露弱茹包的一层一层的,露弱茹在这个小包裹里睡的很香。
他伸手,却在马上摸到她的脸时停下。
小孩子的呼吸带着活人的热度扑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冰凉。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死去多年的鬼物。
她的未来光明灿烂,他的将来灰暗无光。
“唔……”露弱茹大概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皱眉哼唧,小眉头皱成一个小写的川。
睡梦中的露弱茹感觉额头一点微凉一闪而过,轻微的压力,很快又消失。
。
这一觉很长,长的好像永远醒不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醒了?”熟悉的温柔的怀抱,耳边是碗和勺子轻碰的碎瓷声。
“饿了吧?吃饭,爹爹做的甜粥。”
一勺温度正好的粥放到她的嘴边。
露弱茹乖乖吃完饭,闹着要从小包裹里出来,半身傀儡只能把她扒拉出来,乎尔池中没有多少玩具,半身傀儡也没什么事,就陪着她玩。
“爹爹,”露弱茹身上披着半身傀儡的外套,抓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半身傀儡捏着她的小脸。
“你跟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