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之前。
薛祁寒看着逼近至眼前的脸,一时忘了该如何动作。
两人鼻尖相对,鼻息相闻。苏桦琰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长明灯的几点烛光映在其中,更显幽深。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忽有人道。
苏桦琰略微歪头,视线从薛祁寒脑侧掠过,眸光微冷。
这点微妙的变化被背后之人收入眼底,薛祁寒转头,就看到那人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薛祁寒当即推开苏桦琰,朝他走去:“我当是谁,原来是钱堂主,还以为你死了呢。”
钱堂主站起,脸色不是很好道:“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命。”
说着,他拔掉刺进手腕的藤条,藤条极细,离体时带出一点血肉,足足有三四寸长。
钱堂主龇牙咧嘴地将身上的藤条拔干净,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道:“怎么出去?”
薛祁寒冷笑:“你以为出去你就能活?安凌不会放过你。”
钱堂主却道:“只要能出去,总归是有一线生机的。”
薛祁寒又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钱堂主怔愣片刻,摸了摸前襟,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顿了顿,他返回身后的小石窟中,拿出遗落在棺材里的几张御风令,抽出一张,递给薛祁寒道:“求求你了,告诉我如何出去。”
薛祁寒本想继续挖苦,但一垂眸,钱堂主拿着御风令的手微抖,鲜血从他手腕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直将黑色护腕的颜色浸得深了几分。
薛祁寒不解:“就算你出去,还侥幸活了下来,今后也不可能在修真界立足,这点你应该很明白。”
钱堂主不答,不依不饶地举着御风令,眼里坚定地写满了三个字:
他想活!
这种强烈的生的渴望,冲击着薛祁寒。
竟让他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一声叹息,薛祁寒神色端正了些:“告诉你也无妨,但出去之后,我们不会保你,你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
他下意识的“我们”让苏桦琰不由抬头。
钱堂主点头,颤声道:“自然。”
薛祁寒哼了一声,正欲接过御风令。苏桦琰却将他拉得后退一步。
薛祁寒正不解,一道银色突然以极快的速度飞来,精准贯穿了钱堂主的脑袋,随后,脑浆爆开,血水混杂着皮肉飞溅。
见状,苏桦琰眉头微皱,抬手护在薛祁寒身前,宽袖挡住了飞溅过来的东西。
而薛祁寒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回过神。
半晌,他视线微移,落在苏桦琰未出鞘的剑上:“你若出手,一切都来得及,你为何不救他?”
苏桦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薛祁寒哑然失笑。
他有什么资格质问苏桦琰,苏桦琰要做什么又岂是他能左右的。
薛祁寒:“你不必告诉我了。”
苏桦琰面色温润,仍旧道:“这种人,不能留。”
薛祁寒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捡起脚边的御风令,却沾了一手的血。
他的手心是温热的,可同样温热的血在他手心却渐渐发冷。
薛祁寒盯着手上的血看了半晌,赌气似的,扔掉了御风令,狠狠地去擦手上的血。
一时心软罢了。
······
面前众人闹哄哄的,有的大惊失色,有的面露疑色,但相同的,都在七嘴八舌地谈论这件事。
“安阁主对他不薄,钱堂主怎会想杀他,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安凌扭头,眼神示意安廷。
收到信号,安廷哼笑道:“与我山海阁有交集的都知道,阁主有提携钱堂主之心,但那人却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为着一己私利便对我们挥剑相向。此人不除,天理难容!”
他口中的“一己私利”是什么,没人会问,也没人敢问。
但就“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几个字,足以毁掉一个人,尤其是这些将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修士。
钱堂主受安凌栽培,若他不出手,安廷定不会被允许下手,但从安凌默不作声,且一副身负重伤、身体虚弱的表现来看。
钱堂主恐怕真如安廷所说,做了背刺恩主这等无耻之事。
薛祁寒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虽然神色各异,但看得出来,他们几乎认定了这个说法。
三言两语,直言要点,言辞犀利。薛祁寒笑了笑,安廷这小子不简单。
话虽如此,但还有几个人不信。
比如钱堂主的几名弟子。
为首的大弟子再次道:“这仅是你一家之言,我们谁都没有亲眼看见,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说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神也坚定了几分道:“我师父离开时曾和我们说,安阁主身上有魔气溢出,恐已堕入魔道!”
这一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打得众人始料未及。
薛祁寒也不由一惊,他原以为,这弟子会问钱堂主所图之物是什么,哪知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安凌,出发点还如此恶毒锋利。
不过细细想来,若是安凌堕魔被人证实,那么钱堂主的一切行为,不论是善是恶,那都是正确的、合理的。甚至他的死,都是无辜的。
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但有一点不明,安凌有意压制身上的魔气,就算不小心溢出,也是极少量的,除了苏桦琰这等,普通修士根本看不出。
除非搭上灵脉细细查验。
难道当时钱堂主听到了他们说话?
片刻,人群开始躁动,大多数人都秉持着观望的姿态,眼巴巴地瞧着安凌,希望他能解释一两句。
但安凌只是坐着,一声不吭,唯独看向那弟子身上的目光,愈发毒辣。
那弟子被他这样瞧着,眼皮突突地跳,干脆豁出去道:“安阁主不必如此看我,你有没有堕魔,一查便知,若是误会,届时定当向阁主谢罪。”
安廷:“当初我山海阁满门被屠,皆是魔界所为,所以阁内规矩便多出一条,凡遇魔界之人,必赶尽杀绝。如今你说阁主堕魔,难道不是在打我山海阁的脸?”
那弟子不为所动:“绝无此意,只是家师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于山海阁,乃至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
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无非就一个意思。
他笃定安凌堕魔了。
薛祁寒挑起嘴角,修士堕魔的方式千千万,心魔占一半,因为心魔不会消失,也不能拔出,只能封印。
魔界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身怀心魔的修士。
若是让别人发现心魔,安凌别想在修真界混了。
安凌会怎么做呢?
真让人期待。
薛祁寒正想着,安凌突然哼笑一声道:“不瞒各位,我身上确实有魔气,但堕魔,完全是无中生有。”
“那为何会有魔气?”
闻言,一修士露出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前天夜里,璴州城内魔尊现身,安阁主与他交手,被围困了许久,沾染些魔气也无可避免。”
“什么!魔尊?薛祁寒!”
很多人都是几个时辰前才赶到的,到栖吾山脚下,听到的也都是降煞和沐珅,魔尊现身之事,知道的人还不多。
当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
薛祁寒看向安凌,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安凌想做什么,薛祁寒看不透,但身边人已经走了出去。
苏桦琰道:“我来。”
众人一愣,直到看到苏桦琰搭脉的动作,才发觉他要查看安凌的灵脉。
苏桦琰是什么人?他可是仙君,还是史上最年轻的仙君。
他说的话,做的事,谁敢不信?谁敢不服?
因此,众人都屏住气息,听苏桦琰站起来道:“没有。”
“怎会没有?!”前堂主的大弟子瞳孔骤缩,“仙君怕不是查错了?”
苏桦琰撇来一眼,面色平淡如水:“你若不信,自己来查。”
那弟子着急走到跟前,不顾安凌阴毒的注视,握住了他的灵脉。
第一次查,没有魔气。
第二次查,依旧没有。
正当这名弟子满头冷汗,手指颤抖着要查第三次时,安凌一把甩开手,冷笑:“看你脸上的失望劲,你就那么想要我堕魔?”
“弟子不敢”,那名弟子后退几步,正要御剑奔走,却被安廷一把拦下。
“别走啊,刚刚不是你说若查出没有,就要谢罪的吗?”
说着,安廷转过头,冲安凌道:“哥,你想要他怎么做?”
安凌挑唇:“不必了,放他走。”
安廷依言放开。
“谢阁主不计弟子之过”,那弟子深深鞠了几个躬,一脸动容,转身正要离开时,一把长剑自身后袭来,将他穿了个透心凉。
一声惊呼,聚在他身前的人顿时避开几步,不解,又诧异地盯着安凌。
安凌召回自己的剑,厌恶似地甩掉上面的鲜血,幽幽开口道:“一个小门小派的无名修士,无凭无据,听风便是雨,若是不杀他,我山海阁颜面何存!”
山海阁算得上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安凌这个人,实力也确实强悍,但愿意投靠他的人不多。
因为安凌疯,他不仅疯,还疯得相当恶劣、阴晴不定。
他若是笑,那笑里一定藏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