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落尘的寝院其实叫“桂水居”,据说是他出宫立府时自己取的,为了附庸风雅,花了好些时日,翻遍了各式书籍才取得的名字,听起来还不是很出众。
不过人们也没指望一位废材能取出好名字。
而现在“桂水居”倒被不少人提到了嘴边,他们开始揣测辛落尘这般命名的用意。
但辛落尘似乎也没有打算解释其中含义的意思,随意搪塞了几个借口就将那些闲人打发了。
杨槲和胡霜这些天住在圳王府,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闲适日子,她们二人知道辛落尘近日一直忙于应付访客,便也没有去打扰,而她们也得知了曾经的恩人韩劭扬也在这圳王府中。
起初杨槲没有太在意,韩劭扬与他们家有恩,又为了搭救登文阁的成员身受重伤,辛落尘将他救下疗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直到她听说韩劭扬住在桂水居中,并且还睡在主卧。
这就令杨槲有些费解了。
有再大恩情的恩人,也不至于要安置在主卧中养伤啊?圳王府这么大,又不是没有合适的屋子给韩劭扬住,这样下来到底谁是主人?
杨槲心里有些惊讶与微怒,以探望韩劭扬为由顺便问清楚这件事的缘由。
但韩劭扬似乎也和她一样懵。
“看得出韩公子与尘儿交情匪浅啊,这主屋连本宫这个做娘的都没进过几回呢。”杨槲虽说笑吟吟的,但韩劭扬能感受出她真实的情绪。
“回娘娘,在下与王爷并非有过深的交情,可能当时在下伤重,王爷不愿耽搁而选择了自己的寝屋为在下疗伤,后又因为在下身子经不起折腾,便也没有再多做转移。”韩劭扬担心杨槲误会,便用自己的猜测为此事找了个借口,虽然有些站不住脚。
很显然,杨槲不大相信,韩劭扬最后只能叹气:“这个在下确实不知,醒来后就在这儿了。”
二人谈话客套又疏离,最后杨槲终于看出了韩劭扬的茫然和无措,只好选择直接去问自己儿子。
没想到辛落尘直接送了她一个震天撼地的惊人理由,让她连着好几日都没能从中走出来。
胡霜一度认为自己的母亲彻底痴傻了,可能这辈子正常不回来了。
那时辛落尘跪在她面前,语调平缓:“若韩劭扬是个姑娘,你再来想想孩儿这个举动是何意呢?”
杨槲只感觉心中一口气上不来了,她觉得自己平静过了十年近乎无聊的日子就是憋到现在轰然劈头盖脸一股脑砸向她的,让她这几日没有一天嘴巴是合上过的、眉毛是下来过的。
“金铭国到了如今地步,想必娘也不会再给孩儿安排亲事了吧?那我便自己做个主,请娘莫要操心了。”辛落尘即使跪在地上,气势也毫无卑微可言,反倒让坐着的杨槲觉得是种不可抗拒的姿势。
换作平时,依杨槲的脾气,早就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了,可现在……她有些下不了手。
那是种无处发泄的气愤。辛落尘确实是气到她了,可……若真打到他身上,自己又会心疼,因为她这个儿子为了她这些年吃了太多可能她现在都无法想象的苦……令她完全下不了手。
“你还记得你爹吧?”杨槲声音发着颤,“你好自为之吧。”
辛落尘抬眸看向她,他能够明白她的意思。
他爹是个风流之人,母妃便是一时为情冲动,才被他从尊国公主耽误至休弃之妇。
杨槲已经不信这世间会有长久的真情,她自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后代重蹈覆辙,她只想让她的子女听从她的安排,找个合适的人共度一生,而不是因情爱而在一起,因为她认为那样的关系不会牢靠,也不会长久。
所以当辛落尘同她坦白时,她无疑是气愤的,甚至一时冲动想将韩劭扬那花妖赶出圳王府。但辛落尘的执着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自己的心软以及内心深处仅存的一丝希望也没有给她机会。
◎
原本接受了辛落尘要求换班的命令的莺漾眼睁睁地看着主子从外边回来后,明明不到半个时辰,这条命令还未来得及执行就强行更改了。
她倒是见识到了什么叫朝令夕改。
噢,都不是朝夕了,而是夕令夕改。
“……好。”莺漾心道自己又可以睡好觉了。然后她蹦蹦跳跳地去了自己的寝屋,留下辛落尘在主卧隔壁躺下了。
所以在韩劭扬翌日发现照顾自己的还是辛落尘时,原本放松的身子又紧绷起来了。心道:这圳王府是没人了么?!
“你……”韩劭扬看着他,欲言又止。
辛落尘推开窗户:“今日天气不错,是时候带你出去透透风了。”
在韩劭扬跟往常一样被辛落尘半强迫着喂完饭后,他被抱上了轮椅。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只是现在反过来了而已。
“这是风水轮流转?”辛落尘调侃道。
韩劭扬:“……嗯。”
辛落尘推着他打算沿着圳王府转一圈。
韩劭扬此时老老实实地坐在轮椅上,没有说一句话。
辛落尘很不习惯这样的他,便开口问道:“我们聊聊?”
韩劭扬感觉自己脸上又红了一层,这句话也是似曾相识啊——长风贯穹经典语录。
以往同长风贯穹“聊聊”都免不了谈及自己对辛落尘的感情,他现在可不想再聊了。
“算了吧,也没什么好聊的。”
辛落尘没料到会得到这个回答,愣了片刻,他才明白过来,哑然失笑。
他认为韩劭扬这种别扭的感受不是光光逃避就能根治的,他想让韩劭扬直面这个问题。
可能过程有点残忍,但他早就想好了挽救的办法。
于是他直言戳中韩劭扬这几日一直不敢面对的痛点:“你是不是还是无法接受我是长风贯穹的事实?见到我就觉得难堪?觉得尴尬?觉得别扭?”
韩劭扬:“……”当我死了吧。
“这样下去可怎么好?那咱们关系岂不是要这么僵下去?”辛落尘语气带有玩笑意味,“其实事实如此,你也无法改变吧?你对我的那些情感,那点点滴滴的变化,我都听着呢,也省的你日后再告知,是吧?”
韩劭扬:“……”够了。
“是不是因为我曾经多次劝你放下对我的情感,还是以那种长辈似的语气同你说的,你表面上答应为师答应地好好的,下来就对本王心生旖念,最后发现我都知道,觉得很没面子?”辛落尘自如地切换自称,让韩劭扬觉得自己脑袋如同被人扯着头皮一般紧张难受,要是他能动,他早就撒腿而跑了。
“你……闭嘴!”韩劭扬实在忍不住了。
辛落尘也觉得差不多了,他叹了口气:“这有什么丢脸的?”
韩劭扬闻言一怔。
他接着就发现辛落尘顿住了步子,然后走到了他面前。
他的下巴被辛落尘修长的手指抬起,让他不得已去跟他对视。
“那如果我说我也爱上你了呢?”辛落尘笑着说道。
韩劭扬:“……”
在做梦吧?
还不及他反应,辛落尘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身旁是回廊顶垂下的藤萝,上边坠着一簇簇嫩黄的花,贯入长廊的风绕过韩劭扬耳畔,将馨香带入他的鼻尖,交缠着对方的呼吸……
他笔直匀称的手指不由攥紧了扶手,然后又不自在地滑落到一旁的廊柱,捻到了花簇,藤影摇曳,上头的花瓣与新叶在清风和牵扯下盈盈飘落,坠入二人发间。
辛落尘让开分毫,直起身,含笑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蹲下身:“现在还觉得难堪么?如果还有这种感受的话,你可以将它们都推卸给我。”
韩劭扬现在还处于一种回不了神的状态,他眼神有些游离,许久没有说话。
辛落尘也没有希望他能够回应什么:“我也想先跟你道个歉,之前是我不好,是我的瞻前顾后说了太多伤你的话,是我的懦弱无能让我不敢直面自己,是我的自私自利让你心中承受了太对不该你承受的愧疚,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的错。”
韩劭扬渐渐回神,他不明白为何辛落尘要同他道歉。
“之前是不敢直面自己的情感,后来是……”辛落尘停住了,他看向韩劭扬,“韩睦,你知道,像我这种手上沾过血的人,随时都可能面临仇恨的威胁,所以我们这种人,从来都不希望自身在人世间有任何牵挂,一旦有了挂念就有了软肋,那些虎视眈眈的仇家就会将他们的仇恨发泄到你的软肋身上……”
“我自然是不希望我的爱人成为他们报复我的手段。”辛落尘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后来我发现,就算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还是我的牵挂。”
韩劭扬看着面前这位他恋慕了许久的人,心中不由一软。
“我一直认为逃避就是为了你好,可现在我觉得,这是一种软弱无能的体现。”辛落尘说,“我应当有能力守护好你,而不是掩掩藏藏当懦夫。”
“韩睦,我不指望你能不计前嫌,我只希望你能允许我倾尽我的所有去对你好。”辛落尘抬手抚下韩劭扬发上的花瓣,“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不换别人来照顾你?”
韩劭扬等着他的下言。
辛落尘弯了弯眼:“因为你由我照顾就足够了。”
晨间的阳光透过藤缝淌了进来,韩劭扬那略显锋利的轮廓此刻显得柔和起来,不绝于耳的蝉鸣似乎将人带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夏日,那个满嘴“老子”的恣睢少年,跟他在走廊里比谁走得慢,跟他在悬梁楼里顶嘴,跟他在楼道间说“老子看上你了”……
“你这话还是去骗小姑娘吧。”韩劭扬看着辛落面上的细微变化,痞笑道,“骗我就是手到擒来。”
他伸手捧住了辛落尘的脸,凑过去吻住了他。
辛落尘怔了片刻后失笑,他向韩劭扬靠了靠,微微直起身,撑在轮椅两侧,这样方便韩劭扬不用弯下受伤的腰就可以吻到他。
从前那个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韩劭扬不知什么时候不在了,转而被阴郁自卑、吞声踟蹰的韩劭扬取代。
那个登文阁鲜少有人敢惹的刺头变成了受人唾弃的罪臣之子;那个肆意大胆示爱的弟子成了见到恋慕之人就躲避的隐形人;那个骄傲的五国联学榜首变成了自卑自厌的搬运工……
辛落尘觉得韩劭扬的转变有些是拜他所赐,他有些悔憾,有些痛恨自己,他想将以前的韩劭扬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