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上嘴馋便买了一袋,夫人药苦,吃了会好些。”
沈祁看到妇人喝药的情形,便想到了叶杳先前喝药吃的蜜饯,自叶杳病好了后带在身上好些天,刚刚才记起来,正好,有用。
两人皆愣住了。妇人先反应过来,推脱道:“不必了,我都习惯了。”
沈祁坚持让妇人收下,她拗不过,从纸袋中取出一颗含在嘴中,对着楚渊笑道:“甜。”
楚渊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在看到母亲笑容的那一刻猛地低下头,替母亲整理好被子,又嘱咐了一通,这才同沈祁出去。
刚关上房门,走下门前的台阶,楚渊便如腰杆被折断了一般,突然弯下腰,双手撑膝,泪珠无声一滴滴砸落雪中。沈祁就这样在他前头,背对着他,目视前方,又恢复了那副淡漠冷静的模样。
过了一会,身体的抖动渐弱,楚渊直起身子,抬起手臂,将眼泪蹭在单薄粗糙的衣袖上,随后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一脸淡然道:“走吧。”。若不是他双眼通红,很难相信这是刚大哭一场的人。
沈祁也不回头,听到他的声音便朝院外走去。待出了院门,看他将院门锁好,将钥匙放入自己衣袖中,然后愣了一下,转身看向沈祁,问道:“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若我回答不能,你要现在逃跑吗?”沈祁语气听不出一点情绪。
楚渊扯起一个自嘲的笑:“自然跑不了。只是若回不来,这门,也没必要锁了。”
沈祁扫了他一眼,转身,冷冷道:“还是锁上吧。”
楚渊瞬间觉得周身的冰雪都融化了几分。刚准备跟上沈祁,突然头上一沉,眼前一黑,一块巨大的布从天而降将他的头全然罩住,他听见沈祁的声音从外面悠悠传来:“穿上,别让我们带个冻坏的傻子回去。”
楚渊抬手将那件披风扯下,面前又出现了亮光,眼前明亮。楚渊忽然觉得,被抓,似乎也不是件坏事。
他扯起嘴角,快速系好披风的带子,抬腿快步追上前方的沈祁,一直在宅子外等候的侍卫紧围在他身旁。楚渊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披风同侍卫是一样的,这一群将他围在中央,加上天色昏暗,根本看不出来他是被抓的。
难道这是他掩人耳目的一个法子吗?楚渊刚对他产生的感激顿时下降了几分。也是,自己毕竟是犯人。不过,这披风还是挺暖和的。他拢紧了肩上的披风,心想。
沈祁将他带到了县衙里。此时已过了下值的时间,县衙里一个人也没有。沈祁没将他带到牢里,反而将他带到了断案的公堂上。沈祁坐上正中央的座上,楚渊便自觉地站到了公堂正中央。他膝盖一弯正准备跪下,被沈祁一声阻止,“站着就好。”
楚渊止住弯曲的膝盖,直起身站着,抬头直视沈祁。
黑夜中烛火通明的公堂的确显得十分肃穆。正座后的獬豸画像为这主位上的人增添了几分肃杀的感觉。但楚渊莫名觉得,并不十分害怕。
沈祁坐下后整理了一番线索和资料,看着手中的书册,沉声念道:“楚渊,凌阳人,年二十,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至今。平阳八年入京科举,未中。”念完,他合上手中的书册,抬头问道:“可对?”
“正是。”楚渊答道。
“你伪造官府文件贩卖私盐,是否属实?”
“属实。”楚渊如实回答。
沈祁属实没想到他会如此爽快的答应,看着案桌上摆出的一堆证据瞬间有些索然无味,一时哑然。片刻,他沉声问道:“你可知伪造官府公文可是重罪?”
“知道。”他还是一样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
沈祁此时已经相信他不会再有丝毫的隐瞒和挣扎,当年刚中举的他也是这番,身上有着属于读书人的骨气,现在看来,朝廷里大多数老人都失了这股气。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书册,摊开一张白纸,拿起一旁的笔,“那你说说吧,何人指使?有何目的?”
这次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笔直地站着,良久才出声问道:“我有一事好奇,你是如何找到我的?”他要确认,自己到底是被舍弃了还是沈祁的确有本事。
“实不相瞒,那天你在街上不小心撞的那人,是我夫人。”
楚渊恍然大悟,却又暗自责怪那天为了给母亲抓药时太过紧张匆忙,以至于没有仔细看路撞了人,未曾想就这么巧。
“还好我夫人记性好,见你和当初在凌阳外的酒楼小二相似,便提醒了我,才能如此快的将你揪出来。”沈祁补充,言语中有微不可察的自豪。
行,他认了。
“若我如实相告,那群人定不会放过我,我母亲的安全,大人可否......”
他到底还是年轻书生,手里没有筹码还敢提要求,还好这人是沈祁,若是刑部那群铁面之人下来,他此时怕是已经皮开肉绽了,哪还有心思考虑他母亲。
“可以。”沈祁爽快答应。
楚渊舒了口气,这才缓缓道来。
“我是去年开始做这事的。那年我科举落榜,意志消沉,此时有一人找到我,说有些临摹的活,见我字写得不错便想找我做,酬劳不菲。此时我娘正身患重病,家中的积蓄都供我上京了,我便想着,做些活挣钱给娘治病,顺便攒钱准备下次科考。”
他仍站着,只是头已低下,背脊也有些弯。
“起初还是正常的临摹抄书,那人也给了我相应的酬劳。后来,那人拿出了一张盐引公文,让我照着上面的字迹写几份,我知晓伪造公文是重罪,却又不敢贸然违背,便提醒他们。那人却十分自得地表示他都知晓,让我照做便可。”
“我找了理由推脱拒绝,并且表示临摹公文之事做不了。那人的嘴脸瞬间变得凶狠,他们将我打晕带到了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只蜡烛和一张桌子,他让我按他的要求做,否则永远不会放我走。在这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凌阳寄来的信,上说母亲身体撑不住了,需要赶紧吃药,我本想做完那天的事拿了工钱便起身回凌阳......”
“在京城围剿的那伙山匪里,是不是有你?”沈祁忽然打断他。
“是。”楚渊沉声回答。“但我只见过其中几个人,并且只做临摹公文的活,其他事情都没做。官府围剿那晚,我意识到不对,想着这正是逃跑的好时机,便溜出了房间,待你们破门而入时翻出了院墙,并回了凌阳。”
“后来回了凌阳没多久,忽然在家中受到一封信,信上说知晓我在京城所做的所有,若是不想被官府知晓便来信中所写的地点。我怕母亲知晓此事,便依了他的意思。去了之后发现是凌阳城外的那座酒楼。我说了缘由后便有人让我留在那做店小二,我的任务就是留意过往的人,只要出现了在京城围剿山匪的人,便立马汇报。在你们来的那天,我便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便放我回去了。”
“这一个月我没什么事做,因过了乡试,好歹有些名声,便偶尔做些抄书的活,有时会去一些人家里讲学,其他时间便是去药铺抓药和照顾母亲,或是在家中温书。”
“你知道的,中举是读书人的梦想。我只会念书,旁的什么也不会。”他声音有些飘忽,说完了最后一句。沈祁随之也放下了笔,待墨迹稍干后便将写满字的纸张交给一旁的坞川。
“你从在京城赚的工钱,快用完了吧。”沈祁沉声问道。
“是。”他毫不避讳地承认,“母亲的药不便宜。”
“我这有个活,你做不做,俸禄按县衙抄录人算。”
“你......不治我的罪?”楚渊猛然抬头,看向沈祁。
“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朝廷律令也规定,可将功抵过。”沈祁面上毫无波澜。“盐税一事事关重大,你头脑还算机灵,若你能配合我一齐侦破此案,我会向朝廷禀明你的功绩。”
“我......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没见过给我写信的人,也没见过幕后之人,我回了凌阳后都是靠信件与那些人交流。”楚渊有些犹豫。
“我自己选的人,责任自然由我担,你就只需回答,做或不做。”
“做!我当然愿意做!”楚渊顿时激动起来。准备会试时他便设想朝廷为官的情形,只是他从没想到在落榜后的有一天也能为国效力,还是这么大的一桩案子。
“那便好了。”沈祁点头,起身,走到他身边,直视着他,“来的时候让你穿上这披风的意图想必你已经知道了。现在没人知道你已经被官府发现,,接下来你一切照旧,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又会见面。”沈祁拍了拍他的肩。
明明也就比他年长了七八岁,但沈祁却显得十分老成。眼神清明中带着几分冷酷,好像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动摇。
“是,大人。”楚渊答道,看着他的眼睛,楚渊有些犹豫,“我现在,是官府的人吗?”
“不,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