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渐深,天气越来越冷了。
卫平安最烦秋天。
风凉萧瑟,她又远在他乡,每天一睡醒都感觉空落落的,哪里都不对劲。
她照常起早,搓搓手,到院子里练招式。
来永安已经一月,收到的信全是兄长寄来的,秦萧,从没给她写过信。
有些想师傅了。
她吸吸鼻子,冷气窜进鼻腔,鼻尖一酸。
院落里长鞭飞舞,落叶卷着土块被鞭子劈开。
唰唰唰,利落痛快。
阿瞒从外边小跑进来,“贵妃,魏遮春出狱了!”
那要守约摆宴才是!
卫平安收起长鞭,一口水没喝,妆也来不及画,匆匆换好便衣溜了出去。
今日,王承允的朝堂上非常热闹,魏遮春闹秋闱,卫贵妃遭诅咒,还有江南元府野心渐露,随便一个拿出,就够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飞上半天。
魏遮春,如今人已经放了,只是后边的事情有些难办。
群臣大多不愿意保留她的秋闱名次,至于理由,无非是男尊女卑,女子三从四德,不得参政云云。
只有孟平和宋狸将男女之别抛掷脑后,认为魏遮春是百年难遇的可塑之才。
男女尊卑都是小事,王承允对此没有概念。
大概是因为王氏无闲人,阿姐倘若在世,一开口便胜过在朝多数碌碌无为之辈,哪怕是在官道昏暗的前朝,也无人敢不敬不从。
但他不确定,魏遮春是否是他想象中那般刚毅之人。
魏遮春。
他想起这人,就有些不爽。
朝中人声熙攘,却什么事也定不下来。
王承允被吵的头疼,手扶额角。
陈公公心领神会,喊了声退朝。
御书房的桌子上摆了个盒子,里边是近日从宫中截获的一封家书。
御前将军索隐抱剑秉明,“说是家书,实为宫中情报,由金玉鸟传出宫时,被臣捕获。”
王承允不做声,垂眸展开那封信。“鸟在何处?”
“放了。”索隐坦白道,“是赤水王送平安郡主的那只。”
王承允读完信,脸上没什么表情。
“卫贵妃想家而已,不必声张。”
他将信扔进火桶,拂袖坐下。
索隐皱眉,还想再提加强与赤水边境驻卫军的事情。他手中有调兵金令,可调中原之全兵,其实不用征得皇帝同意,他只是想劝皇帝提防卫贵妃,以防外患。
“司徒先生可请来了?”王承允问。
索隐轻叹口气,“先生称身体有恙,不愿进宫。”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司徒伯远是先帝父亲的重臣,清正不阿,百官敬重,他此生只有两名学生,一个是裴忘年,另一个就是王承允。
可他是裴忘年父亲的左膀右臂,自然忠于裴家江山,王承允自六岁所学皆来源他,元府意欲暴乱,若他扶持,王承允便只能败的不剩什么了。
可若先生肯站在他这边......
王承允自嘲的笑了笑。
“替朕送去鹿茸人参,请先生好生休养。”
是身体有恙,还是不愿见他这个谋逆篡位的学生?
算了,不想了。
“上次朕和鲁将军密探江南,得知元府要摆秋茶宴,请的人都不简单,有前朝遗老,前朝亲贵,还有名流大士,称得上灿然大观。”
王承允背手站于窗前,“索隐,你去替朕喝盏新茶,人不用带太多,二十万兵即可。”
“可有请帖?”索隐问。
王承允望着他,忽而笑了。
“精兵二十万,就是朕的请帖。”
城中春楼,卫平安正拉着魏遮春喝酒。
卫平安放下酒杯,轻声问了一句,“你父亲......?”
毕玉说她父亲科考未中,疯病已亡,卫平安想亲自验验真假。
“不是疯病。”
魏遮春垂下眼睑,“他是被生生气死的。”
平安一顿,摁了摁拇指的玉扳指。
魏遮春说,“他第一次科考就考上了功名!是有人,换了试卷,逼他落榜,用药将他毒哑,还放出谣言说他是疯子,所以满城百姓都不相信他的诉状,家父无人告冤,含恨自缢于街头菜场。”
自缢街头本是向凶手泄愤恐吓,但在毫不知情的百姓心里,他是疯子的传言也在此刻被证实了。
卫平安炸毛般站了起来,一把摔了酒盅,“何人这般歹毒?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店小二慌慌张张推开门,以为这间包房客人打起来了,他吓得两眼发直,没想到一进来客人只和他要了个新酒盅。
店小二一甩脑袋,“得嘞!”
“未可知。”
魏遮春抿了口酒。
她女扮男装,苦学三年参加秋闱,除了追寻凌云志,还想查出当年到底是谁换走了父亲的前程。
“前朝君王昏庸,朝中污浊,能有此事发生倒是不怪。”
卫平安逼着自己把毛捋顺,重新坐下。
“我能帮你进朝做官,尽早查出此人,了却心事。”
魏遮春眼波潋滟,“后宫不得干政。”
卫平安讪笑一声,“可包含皇后?”
魏遮春平静的看了看她。
她不知道眼前的赤水郡主是否可信,但此人野心昭著,似乎很有底气。
“如果一个女子不能活出攻击性,在世上生存必将困难,攻击性就是生命力,不能合理的表达攻击,那就意味着你不敢捍卫自己,忍气吞声会让生命力不断萎缩,最终变成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我宁愿天下女子都活的豪横一些,也不愿意看到她们生闷气,只啼哭。”
卫平安再次把金月牙项链摘下,放在桌子上,推到她的面前。
“魏卿这次可愿赏脸收下了?”
收下,可就是要站队了。
魏遮春想了想。
她一把攥住,而后戴到了脖子上。
前路未可知。
那就赌一把。
入夜之后,金玉鸟飞至床边,卫平安展开爪子里的字条,浑身一怔。
昏暗烛火下,她眼眶湿润,有滴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秋日深,京城风大,郡主勤添衣,莫染风寒,为师苦思不见,甚为挂怀。”
信的一旁,还画了一盘鲜美可口的红烧肉。
是秦萧。
她揉揉眼眶,将指尖的字条放进烛火。
还未燃尽,门被轻轻推开,暗沉之中进来一人,宽肩窄腰,穿着一身黑袍,浑身酒气。
卫平安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情,拔出短刃握在手里,迎了出去。
“平安?”王承允喊了一声。
她微微一怔,把刃藏于袖中,为了掩饰杀意,下意识的抱住王承允。
她猛的冲过来,像团暖乎乎的小绒球钻进怀里,王承允先是一怔,跟着怀里的暖意一点点化掉。
“怎么哭了?”
衣襟被沾湿,他摸到平安脸上的泪痕。
“夜深秋凉,睡不着觉,平安有些想家。”卫平安怕字条没有烧完,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王承允没答话,将手覆在她的背上,轻轻的顺着。
抱着衣料细软,还有刚从外带进来的寒气,她闻着凛冽酒香,忍不住在他身上蹭了蹭,“王府旧事,我都知道了。”
王承允呼吸一滞。
下一秒,他听到怀里人轻声喃喃。
“阿允,你从前过的太苦了,我心疼你。”
我心疼你。
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确实对他杀伤力很大,或许换一个人说,他能当时拔剑砍了对方舌头,他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不需要任何人心疼,九五之尊只需敬仰。
但此刻,他没有要伤害卫平安的想法。
他听过许多阿谀奉承的谗言,那些人夸他丰功伟业,平定京都,替代昏君,抚慰百姓。也有前朝旧臣骂他谋逆反贼,愧对王府祖辈忠良英魂,不配姓王,当被万世唾骂。他都没有太大波动。他以为身居高位,这辈子再听什么都是这样心如止水,原来那些话只入耳,不入心。
烛火下,卫平安眼圈微红,发丝垂于脸旁,与平时跋扈模样反差太大,让人很难联想到她藏于身后的狼子野心。
“心疼朕?”王承允托住她的腰肢,垂头咬了她的耳朵一口。
“你是属狗的么。”卫平安吃痛低吟。
他喝了酒,沾的卫平安身上也多了些酒气。
“郡主赠与魏遮春的金月牙,可从未赠过阿允。”
卫平安鼻子不灵,没有闻到星星点点的醋味,她的第一反应是——居然被跟踪了?
还好只见了魏遮春,还好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卫平安抬头看他,又问,“那陛下可知,臣妾想做皇后?”
王承允听的好笑,酒醒了一半。
这么重的企图,居然就这么明晃晃的问出来了。
她平时不用敬语,一用敬语,必是有求于人。
王承允说,“皇后之位牵扯甚广,不是朕一人能做决定的。”
“臣妾只为陛下办一件事,此事若成,文武百官必无异议。”
“何事?”
“请司徒先生入宫。”
平安双目炯炯,胜券在握
朝中之事,她倒是知道不少。
王承允展眉稍安,又问,“何人去请?”
她说,“秋闱之首,魏遮春。”
此事若成,魏遮春可为官,江南祸事也掀不起来。
一石二鸟,均可受益。
王承允径自坐下,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为何想当皇后?刚出赤水就着急弑君取消和亲的赤水郡主,小小的永安皇后而已,竟能入眼?”
小小的永安皇后这几个字,他咬的格外清晰。
小心眼,真是记仇。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不给,更何况现在我想要,更没理由坐以待毙。”
卫平安不管了。
她指尖一松,扣结打开,外褂顺着肩膀滑到地上。
“后宫水深,平安,只为自保。”
王承允有些意料不及,送到嘴边的凉茶一顿,耳稍连带着白皙的手指骨节都红了起来。
他垂眸掩饰,喝光凉茶。
为了当皇后,卫平安还真是下血本了。
“腰带一事。”
他喃喃开口道。
“这是第二天。”
卫平安曾答应王承允三日便叫真凶现身,三日后,便是明天了。
他问,“你不会是寻不出真凶,故意拖延吧?”
“不,会。”
卫平安胸有成竹,“待明日,见真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