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完毕,秦暮野发觉到学生仍留在这里,刚要开口询问,却发现背对着他的赵栩,垂着脑袋,紧握门把手。
背影看起来可怜极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秦暮野缓步走向门口,不好的预感无限蔓延。
他上前使劲推门,奈何固若金汤,纹丝不动,随后低头查看。
直至看到被拧断的锁芯,他温朗一笑,如画的眉目,些许无奈一闪而过。
这是怎么把锁芯拧断的?
这个无害的笑容,在赵栩看来有点惊悚,她微微愣怔,忍不住后退一步,实在没想明白他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笑出来的。
“对不起老师。”她垂下眼睑,愈发愧疚。
眼见他笑而不语,赵栩灰溜溜背过身去,朝着窗子的方向走去。
“这是五楼。”秦暮野把手撑在桌子上,温声提醒。
赵栩急得脑门冒汗,在原地团团转,竟然忘了看手机这一步。
可当她拿出手机,无论怎么去按锁屏键,黑黑如也的屏幕里,只有自己焦虑的眼睛。
她忽地想起,两个多小时前,手机就只剩5%的电了,更是懊恼。
“对不起……”赵栩用力眨了眨眼,紧抿着嘴唇,压抑着委屈。
“抱歉,我的手机在自习室。”秦暮野抬头注视着她,眼神中透出歉意,勉强笑笑。
他对手机的依赖没有那么强,好巧不巧,最需要手机的时候,恰好没带。
赵栩蹲坐在原地,闷闷不乐的思绪里,夹杂了点别的。
尽管她不愿意承认,其实有一点点难言的庆幸。
温冷的木质香,宛如春雪融化在山岭,一轮霜月映梨花,清新淡雅的香味便萦绕在她左右。
赵栩将脸埋在膝间,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把自己蜷成一团,脸颊温度渐长。
关注余光里的他,偷偷听着自己的心跳,寻求片刻安宁。
秦暮野又坐回钢琴旁,白皙骨感的手指,如落雨般滴在琴键上。
珍珠泉再度吐纳着清润的溪流,轻抚心间。
“老师。”
赵栩依旧拢腿坐着,把脸放在膝盖上,面朝向他。
“您会弹别的曲子吗?”她启唇问道,小鹿眼里闪过迷离的光。
琴音暂停,秦暮野问:“想听什么?”
“随便,小众点的就行。”她依旧把脸埋在膝间,声音如同被罩进纸张里,听起来疲惫极了。
秦暮野沉吟稍许,手指覆上钢琴,轻弹几下,便引入了一个夏天。
一个如烟火绚烂而短暂的夏天。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夏日幽灵》。
随着温柔的乐曲,轻易便置身那个岁月静好,但隐含秘密的夏天。
纯钢琴奏乐,削减了其中的伤情,平添了些灵动,似有点点萤火吟夏。
因为曲调过于静谧,赵栩忽觉困意袭来,阖上双眼的第一秒钟,仿佛花火就开满了天际。
她想到了自己曾看过的一本书:
《夏天、烟火和我的尸体》
里面有一句话,让她印象最为深刻:
“除我之外的所有事物都迎来了清晨。”
初读时,说不出的酸疼堵在胸口。
藏在绚烂烟火的阴暗面,何尝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可是现在,赵栩暂时不去想过往的那些糟心事,也不想烦恼那条好友申请……更不敢细思,如果那帮人要强行扰乱她平静的生活,又该怎么办?
此时她只想拥着乐曲,尤其是他弹奏的钢琴曲入眠。
明明应该腐烂在泥沼中的往事,在烟火坠地的刹那,却不小心绽开了花火。
就叫她沉在夜里,也好让他多陪她一秒。
窗外下起了小雨,很有节律地敲击在窗子上。
秦暮野注意到外面在下雨,停下弹琴,凝视着窗外。
玻璃窗里映出了两人的身影,趁着窗以黑夜为幕,他故作不经意瞥过那个抱膝而睡的女孩。
光影错综间,似乎是他的眼里在下雨。
奈何眸光脆弱,被泻入的晚风一击即溃。
破碎的残念溅落满地,其中一块碎片遍寻不得,是他想偷偷藏起。
正值雨季,可这时的雨量应当不大,并非预报中的那般雷雨交加,仅是一场斜风细雨。
秦暮野收回视线,阖眼片刻。
再度睁开眼时,难言的忧伤融进这场微雨,已经伴着琴音倾泻而出。
这首曲子的名字叫《春夜喜雨》。
可是,为什么在夏天要弹奏春天?
因为他难得喜欢春天,在今年。
窗外是夜的写意画,执笔的人在窗内,雨水斑驳了窗子,亦模糊了藏在雨雾背后的两人,时近时远。
秦暮野心不静,琴随心动,弹奏的动作越发浓重。
弹的不像“春夜喜雨”,倒像是“大雨滂沱”。
即背离了最初的意境,秦暮野索性便不再弹,他再度看向窗外,托着侧脸,佯装赏雨。
实际上屋内灯亮,透过玻璃窗只能看到屋内的映像,哪能看得清窗外?
他静观了几秒,不难判断出,赵栩应当是睡着了。
她睡觉的时候,下意识将身体蜷缩成团,把脸埋在背离光的地方,可见平时缺乏安全感。
就这样沉默了良久,秦暮野把钢琴盖上,随手拿过纸笔。
他攥紧了中性笔,眸光沉了沉,无意识地在纸张上演算着数学大题。
等他反应回来时,发现自己居然在尝试如何证明黎曼猜想。
秦暮野一只手写着数学,另一手随意抚过钢琴,在心里悄然谱曲,却不敢奏响。
生怕惊扰了谁,生怕呼之欲出。
黑白色也许才是最纯粹的爱憎,让人无暇去估计俗世的斑斓,他们能暂时躲进这片灰色故土,不必困扰清晨的光。
哪怕太阳注定照常升起。
浸着凉意的冷风顺着窗缝吹入,将他吹了个清醒。
秦暮野抬手去关窗,却发现窗框变形,窗子难以关上,只能任由冷气灌入房间。
顾念到还在睡觉的赵栩,他犹豫稍许,顺手拿起衣架上挂的一件西服外套,向她走去。
接着放缓动作,轻之又轻地把衣服,披在她的肩上。
赵栩睡得并不沉,仍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潜意识中想要拨开那件外套,却不小心覆上了他的手。
睡梦中的她,依稀能感觉到手下触觉温热,又略有薄茧,摸起来有种难言的安全感。
赵栩混沌的意识忽然清明,就算还闭着眼,也很快反应过来。
她好像摸上了谁的手……
又已知,她还没从排练室出去。
而且和她待在一起的还有……
短短几秒内,待把利害关系想明白了,赵栩哪里敢睁眼,只得一直闭着眼装睡,实际上心脏差点要跳出来,体温骤升。
抱膝而坐的姿势差点就要保持不住,仿佛下一秒就要仰倒。
时间静止了几秒,秦暮野像是突然跌入冰湖,被无形的丝线束缚,动弹不得。
尤其对方手腕处的橘子花手链,如同复杂心绪的实体,凸起的晶石硌着他的手腕。
他如同触电般,刚忙缩回手。
刹那间手腕仍残留着痛感。
刺痛他,扰乱他
而装睡的赵栩也陷入了惶惑,一动不敢动,小鹿直往心墙莽撞。
她现下一动不敢动,不然不就坐实了自己装睡还偷摸别人的手,面子都不要了。
赵栩似乎仍能感受到手心残留的传来的余温,心底最柔软的位置亦为之所烫。
秦暮野连忙起身背过身去,睫毛轻颤,喉结亦随之滚动。
最强烈的一个念头,是忘记方才荒唐的一幕。
-咔
门外响起了刺耳的开锁声,秦暮野为之一愣,瞳色愈暗,有种秘密被勘破的羞耻感。
门锁处金属断裂的声音,连同那根妄念一同挑断。
……
“栩栩栩栩!”
门打开后,韩明月直接扑向赵栩把人摇“醒”,焦急地说:“没事吧?”
赵栩一直把脸埋在膝盖处,乍然睁开眼睛,不由得被强光所刺,故而眯着眼睛。
待眼前清明,她发现屋内除了赶来的朱临清、韩明月和徐仲仪,屋里根本没有第五个人。
秦暮野去哪里了?
“哎呀那个周帆真不是东西,问他你去哪儿了,他就知道说不知道,还得是人家邵渝……”
“他就是看追不上你恼羞成怒了……”韩明月义愤填膺地吐槽,全然没发觉朋友的异常。
赵栩彻底清醒过来后,顾不上听他们说了什么,环视一周。
她呼吸稍稍紊乱,目光最终锁定在了那个衣柜,眼底落上了一层霜。
那一刻,她陡生慌张与悲凉。
她眼中的青山不远,却不能抵达,哪怕捡拾山脚处一片枯叶,都不该属于她。
“栩栩,你在看什么?”朱临清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挑了挑犀利的眼眸。
“没什么。”赵栩慌忙别开眼睛,生怕被聪明的朋友看出什么。
然后看向满手油灰的徐仲仪,不难猜出是他破坏了锁芯,点头致谢:“谢谢。”
赵栩说完这句话,便低头快步离去,任朋友们如何在后面叫她的名字,都不敢回头。
她怕自己多留在这里一秒,秦暮野就会多陷入一分被动。
朱临清压下满腹的疑惑,先追了出去,留下韩明月和徐仲仪两人断后。
韩明月正要走出去,却发现徐仲仪扭头向屋内,直直地盯着衣橱,神情莫名严肃。
“你怎么还不走?”韩明月先行一步跑出门外,然后开玩笑道:“现在不走,下一个就把你关在里面!”
“没什么。”徐仲仪一改往日的亲切,语调里有着说不出的冷。
“我只是忽然想起,有种虫子不能见光,刚才恰好在墙角看到一只,有点奇怪。”
说罢,他别开眼神,嘴角扬起一丝讥讽的笑,在韩明月“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厚重的关门声犹在耳,秦暮野尚躲在衣橱里,只冷眼瞧着那个充满讽刺的眼神,一边捂着被手链划伤的腕处,忘记了划痕处渗出了血珠。
他无声地笑了,笑意却到达不了黯淡的双眸。
徐仲仪的话半分错都没有,毫不留情地扯下了他的最后一层光鲜,也是点醒了他——
如果只能有一个人在阳光下,那个人必须是她。
而如他这般,从上到下都卑劣无比的存在。
应该永远藏在角落,见不得光。
……
回到宿舍后,赵栩只觉浑浑噩噩,思绪深处涌动着不知名的浪潮,时涨时落。
仿佛验证了心中答案的同时,不可避免会触及到禁地。
她反复在想一个问题:
如果他问心无愧,躲什么躲?
以至到了熄灯的前一秒,她才懵懵地盖上被子。
都说谈恋爱耽误事,她还没到那天,就已经烦躁不已。
她自诩不是什么恋爱脑,因为秦暮野就算任教数学,她依然对数学提不起半分兴趣,觉得这是一门很讨厌的学科。
赵栩一晚上辗转反侧,又怕惊扰到上铺的韩明月,索性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依稀看到韩明月踩着梯子下来,没多加在意,便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赵栩仍然要去排练朗诵,为着不用去上自习,所以她起得稍微晚了点,待洗漱好准备出门时,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正要背着包往排练教室走,同时在苦恼该怎么应对秦暮野,朱临清就气势汹汹地走进宿舍,扯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怎么了?”赵栩眼神茫然,还没反应回来,就被强行带出了宿舍。
朱临清头也不回,继续大步往前走,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秦老师被主任叫去谈话了。”
见她神色郑重,赵栩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一坠,试探地问:
“因为什么?”
朱临清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
“因为和学生走得太近,被警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