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成了例外。火铳不仅用了,还没有用在弓兵刀兵退场的关键时刻,而是用在了一个多余的时候——城破投降后。
火药金贵,火铳一定会过罗老爹的手,那么经他之后,又到了谁的手上呢?
大胜之后,俘虏不计财宝无数,有人自顾不暇,有人纸醉金迷,谁管当时发生了什么。如今时过境迁,天下太平,却有人来问火铳的事。
老罗心下有了计较,不慌不忙饮了一口茶,“上回我不是说了吗?我这年纪大了,想不起来那许多!”说着稀疏的眉毛一挑,露出个精狡的笑,“丫头,别尽问这些稀奇事儿,天知道你打哪听来的。我跟你说了那可是要担干系的!怎地,你想叫我这老骨头送在你手里头?”
一个上头的人,突然来向他这么个半截入土的人打听战役之中的细节,这等机密他哪能随便说呢?没条件谁干这事儿?
刘溪鸰腼腆一笑。真要担干系的话,他老人家还会活到现在?还轮得到她来找他?面对油盐不进的罗老爹,她当然明白这是要价。此刻的她虽是一脸憨相,但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地捏得发紧。
老头这话问得邪气,一旦应答失当,非但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反而可能惹得他彻底闭嘴。而自己若一味软磨硬泡,他也是绝不会松口的。
“没事儿,我也就是随口问问。”她摆摆手,张嘴又扯了一句谎:“我前日里得了信,过些时候得回趟京城,这不见一面少一面?今日得空顺道拐来看看您!您一家子照拂我这么久,我再如何感激都是不为过的!”
老头的范儿还没起够,谁料这丫头片子一高一低徒然换了风向。他倒有些不明就里了,眼睛一瞪:“哦,这就要走了?”
“是啊。”刘溪鸰轻巧答着,“上头说那事儿先放放,别的活儿要紧。我估摸着这一走得小半年呢,过些时日再来看您!”
老罗那双黄眼珠子转了转,并不言语。
刘溪鸰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小油斛,“这油是他们从西域带来的麻油,我看胖丫喜欢吃就多要了些。您可别转手给卖了啊!”
正说着,却听胖丫横冲直撞的滚西瓜似的进来了们:“不得了拉不得了拉!外面,外面又打起来了!这回是两个男的!把陆家的茶铺砸了!”
她说着,一把揪住了刘溪鸰:“姐姐!一圈人在那叫好呢,这回肯定好看!快快快我们去看热闹!”
这会子俩人正是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尴尬的很,刘小郎官正愁没功夫叫这老爷子歇口气细想,胖丫一来这不就是想瞌睡送枕头?
二人未及走近铺子口,便听见叫骂声:“奶奶个腿儿,吃小爷一刀!”
另一个声音冷冷道:“你的刀路散乱,显然不是正规刀法。看来,没受过什么好教训。”
“教训?!”舒放一听这话气得脸都涨红了,“今儿个老子就教教你,什么叫好刀法!”
他大吼一声,双手握刀斜劈而下,气势汹汹。沙小将却依旧不慌不忙,脚步轻点,如同游鱼一般避开,同时匕首横削,精准地撞上宽刃刀侧,让舒放重心一偏。
这一下,舒放差点没站稳,咬牙切齿道:“你这乌鸦,净会闪闪躲躲,有本事别动,看我一刀劈了你!”
“就凭你?”沙小将嘴角微挑,目光中闪过一丝嘲弄,“还是等你能站稳再说吧!”
刘溪鸰哪能再听,一个箭步就上了前:“住手住手!”可还没说完就被四处乱飞的稀粥茶汤板凳片子撒得倒退好几步。
而沙小将刀锋一转,迅速逼近却也卸了力道,嘴上还是冷笑,“姑娘,这鬼鬼祟祟的人是你朋友?”
舒放咬紧牙关,用宽刃刀猛地一劈,气急败坏:“你才鬼鬼祟祟!”扭头就冲刘溪鸰那头吼道:“刘水鸟,你被这个老油男跟踪了你晓得不?!笨死了你!”话一说完,果然瞧见沙小将那张黑面变得更黑。
刘溪鸰:“呃……”她一时不晓得该回哪句。
二人本是打得正酣,刘溪鸰一声锐喊倒叫他们觉得意犹未尽了。见她不语,沙小将冷笑一声,脚步轻点便影子般闪到了舒放侧后。
“哎哎哎,先别……”刘溪鸰话未说完,只见刀光再起,舒放反应不及,肩膀被轻敲一下。
作为军营里数一数二的伏击高手,平日里只有他偷袭人家的份,谁晓得现在有个人敢偷袭他?还三番五次的成功?
舒队长顿时怒火中烧,“你敢不敢比比是我的刀厉害还是你的刀快!”说着,一回身再度准备出刀。
却听剑声轻吟,一柄乌黑发亮的软剑停在了他的刀上。
“我说,你打烂的这些东西可是要跟大人报备赔钱的。”刘女侠冷哼道,“搞不好从你月钱里扣,扣完为止。”没错,舒小郎官现在是领三份俸禄的人,唐府一份,职方司一份,南疆大营一份。
舒放更生气了:“你你你……你怎么帮外人说话!他先打我的!怪不得大人要把你赶来这么远!”
见着刘溪鸰,沙小将这才收了刀,麻利去了铺子赔人银钱,这边的规矩还是立得好,打架斗殴常有,给钱就行。看热闹的人一看这就要结束了,才纷纷作了鸟兽散。
舒放哼了一声,又喜滋滋搂上四喜丸子的肩:“水鸟,一年不见,你长高了哇!发育的不错嘛!”
“……你嘴里啥味儿?”
“羊味,”舒放说着对她猛哈两口气,“嘿嘿,香吧?要我说大人把你发配到这儿也是因祸得福,顿顿有羊肉吃!”
话还没说完,刘溪鸰眉头就是一皱:“你就知道吃。”
“你才是!你小时候偷羊吃还害我挨揍呢!”
“那是你要偷的!别什么都算我头上好不好。”
“你还放烟花把人家房子点了!”
“那也是你!”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抖着嘴。应付完茶铺老板的沙小将拍了拍身上的灰,嗤笑一声,“我先回府了。”然后身形一闪,窜了老远。
等人走远了,舒放才又瞪回去:“你还当人家面笑话我,还叫我滚!说,恁俩是不是有一腿?”
没等到刘溪鸰的回答,却等来了另一个炸裂的提问:“林姐姐,这个哥哥又是谁呀?你另一个相公嘛?”胖丫顶着一张好奇的脸。
舒放:“又?另一个?相公?”
“是啊……上一个不长你这样,也不长他那样。”胖丫看看舒放,看看沙小将,又看回了刚刚还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刘小郎官。
刘溪鸰腾地红了脸。
舒小郎官的脑子一下转得快了起来。他一拍大腿:“你你你你你……我就说嘛!女大不中留啊不中留,哎呀呀……我原以为你这辈子完了呢!”
看了眼远处成了黑点的沙小将,又是一拍大腿:“这下看来你这辈子是完了呀!”
刘溪鸰:……
舒放扭脸凶神恶煞地瞪着她俩,“说!还有一个是谁?!我倒要看看能嫁到我们唐府的是哪头猪!”劈头一声吼,把个胖妞吓得一抖。
“有你个头!”刘溪鸰俏脸绯红,一把推开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眼睛长来出气的吗!”
“说!还有一头呢?”说着一指远边,“这个不行啊我跟你说,我都看不上眼的,大人铁定更看不上眼!”
她的脸只有更红:“滚滚滚……老子还有事,闪开!”
另一头在都督府。要说舒放来得这日子巧是巧得很,一进门就见着了谢琎。这人是个谁、来干什么的刘溪鸰路上已经交代了一大半,总归一句话:狡猾的对手,离他远点小心套话。
西北的事情舒放向来没个谱,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发现都督府上全是男的。
于是眼前的四喜丸子顿时变成了一颗被所有人觊觎的白菜。怪不得何衍说要他快把人弄回来,他当时还想,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小丫头片子能干什么,京城就这么缺人?没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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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不肯回呢?”
何衍说:“那就绑回来啊!”
半月前的京都,夜间已是夏蝉惊鸣,当蝉鸣蛙叫和皮肤上的薄汗交织在一起时,连夜风都带着焦躁之意。
何衍穿着短衫,打着把芭蕉扇瞧了眼窗户里头奋笔疾书的人,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这边都成什么样了,怎么能让她在那边吃香喝辣逍遥自在!”
舒放皱了皱鼻子:“大人把她赶走了,现在又没发话,我自个去了不得挨揍?”
何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只管去,我保证无事。”
虽说上月里唐祁曾松口提了要把刘溪鸰弄回来的事,但这些日子以来,“杨昭案”弄得整个朝堂人人自危又乌烟瘴气。他这个职方司郎中就更加忙得脚不沾地。
何衍心道,等他想起来,黄花菜都凉了,便打定主意让舒放提前出发。
“行,有你这话我就敢去了!”舒放哆嗦都不打一个,当即拍了胸脯,“她要是敢在那吃香的喝辣的一个人潇洒,我这个月就给你把人弄回来!”
二人攀谈许久才散了伙。
一抬头,月亮又换了方位,子时过了。
而书房里殚精竭虑的人还似是意犹未尽,“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何衍叹气,又伸了伸胳膊,忙了一天,他好容易得了会闲。
他忙,院子里头的那一个更忙。要说如今的日子,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自家大人当了京官是享福来了,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得了赏识未必是绝好的事,有时候上头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往你身上压上几百石的石头。
一开始他想着,忙些也好,能结交些贵人,以自家大人之才,总比在那乡野之地窝着当个穷知县强得多,事实证明这点考虑没错——自入了姚氏门下,唐祁受到的重视就更不可同往日而语,太子常召就不说了,就连面圣也不是没有的事,这是何等的风光?
可后来那丫头一跑,姚太傅一死,他便眼看着情况不对。他身上的事情骤然多了好几倍不说,还跟团毛线似的越缠越紧。
如今巡田之风骤起,江宁前知府再一死,这可倒好,雪花似的信片和泥鳅似的人来回穿梭,一下是西北的延军,一下又是南疆的匪患,一下又是江浙的屯田。这下倒好,几根线缠成了烂麻团了。
他一个跑腿的虽然不晓内情,但自家大人时不时消失好几日却足以说明问题的严峻。
正想着,远处传来唐祁的声音:“阿衍,过来。”
“哎,来了。”他一边应着,一面心里想:“我是要扛不住了,刘水鸟啊刘水鸟,你可得快些回来!”
正想着,没见人的唐祁又说:“你在干什么呢?”他的声音不仅锐利还带着些焦躁——对了,这段时间他的脾气很不好,无论是谁,稍有错漏都要挨一顿严厉的责骂。
“罢,罢,明日再说吧!”何衍叹息,忙不迭入了院子,“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