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倾离晕晕乎乎地睁开眼睛，刺眼的日光让她一时没有缓过来。她伸手挡了档太阳，忽而发觉脸上的面具似乎被人掀了。

她坐起来，环望四周，还是一片荒漠。

余光处似乎有人。

“小孩儿。”

一道散漫的声音响起，“过来，这边凉快。”

非倾离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沙丘下坐着一个毫无形象的少年。

桃花眼，轻叶眉，墨色长发被一根红丝带轻轻拢起，衣着不整，绯红长袍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少年长相艳丽，却无女气，眉眼如画，也皆是散漫。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是哪儿。”非倾离过去了，却在距少年三丈远处坐下。

小丫头还挺谨慎。

“幻境呀。”少年抬头看了看天，继而掏出一个鸡爪啃着，“哦，是我的幻境，由我定规矩的那种，至于是什么规矩嘛…也就是几个时辰内谁都出不去，包括失败者。”少年含糊不清地说着，虽有停顿，却听不出任何愧疚感。

非倾离：“……”

合着自己刚才白忙活了？突然想打人了，不知道在这儿打人会不会出事…

少年像是看透了非倾离心中所想，笑了几声，“小孩儿，我先声明一点，打人可以，但好歹先认识认识？别让我这顿打挨得不明不白。”

于少年而言，鸡爪好吃，但眼前这个小孩儿也挺有趣的。

“非氏倾离，游云七徒。”非倾离攥紧的拳头蓦然一松。她能感受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气息。这个人…本性不坏，只是身上的杀戮气息太重，少年虽尽量隐藏，但仍有遗漏。

“非然悯乐时，倾覆离语落…”也是倾覆家城，别离落败。

少年敛了敛神色：“你那双生妹妹是非倾落？”

好好的疑问句偏偏用上了肯定语气。

非倾离只看他，不说话。

“行了，我们有缘。”少年啃着鸡爪，“我呢，姓许，名‘澜华’，字‘子卿’。你怎么喊都行。”

“老妖怪。”

师父说过这个人…因情殇，灭了一族，一个…上古世族……

“你…你喊我什么？”许澜华面上表情破裂，手上的鸡爪也在震惊中离手，落在松软的黄沙上，连个响儿都没有，“老…妖怪？小面瘫，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一表人才，仪表堂堂，风流倜傥的绝世美少年！哪里老了！哪里是妖怪了！”

红衣少年生得好看，生气质问的时候更甚。

小丫头生得也不差，粉雕玉琢的精致娃娃。

非倾离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少年。算是坐实了少年对她的称呼。

许澜华：“……”

“我的鸡爪！”

许澜华愤愤地看着粘上了沙子的鸡爪，又抬头看着非倾离，可一对上小丫头的眼神，许澜华只好默默进行自我安慰，算了算了，自己这么大人了，不能跟小孩儿计较。

许澜华自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语重心长地开口：“世人多称我为妖卿，所以小孩儿，知道怎么叫我了吗？”

“妖卿…姐姐？”

“噗——”许澜华刚喝下的一口水尽数喷出。他一脸错愕：“姐…姐姐？”

非倾离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小面瘫，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个男的，你要喊哥哥！”

“不要。”小面瘫拒绝得理直气壮。

“……”许澜华彻底放弃了，“算了，姐姐就姐姐吧，总比老妖怪好。”

“对了，小面瘫。”许澜华又掏出鸡爪啃着，“你没别的想问的？”

非倾离没理他。

许子卿…可没有他表面上的这般人畜无害。

“不是，你不好奇其他人？”

许澜华在非倾离脸上看到了表情，却不是他想看到的——非倾离似乎没有理解少年的意思，眼神懵懂，表情也是懵懵的。

过了一会儿，非倾离像是才反应过来，低声问道：“赵源，在哪？”

*

水镜中的画面被黄沙覆盖，待恢复正常时，画面里的四个孩子又少了一个。

“啪——”

游云手上一个不稳，精致的杯子在地上跌成几片。

“小七呢！”游云向来笑意满满的脸上只余惊愕，“元平，去…憬憬，带上九安，和你元平师叔去后山看看…”

游云虽然是影门历代中“最不靠谱”的门主，但几人从未见过他已隐隐有些失态的样子。

失态到口不择言喊出了对他们早就弃之不用的小字。

除了去岁…

风存墨在心中默默补充。

“是，师尊。”

风存墨压下担忧。若不细听，根本无法听出他语气中的颤。

上官逸呡着唇，脸上的笑已经消失。眉眼间掺着郁气。

“师父，这个幻境不至后山…”上官逸垂着眸子，浓密的睫毛遮去了他眼中的情绪，“师父，关心则乱…”

上官逸轻然的声音也让游云平缓了下来。

已入门的弟子，测评只是一个过场，但从未有过失败的例子。

他游云的徒弟，怎么可能是第一例？更何况，还是双生之一？满目黄沙应是障目所用，而能在幻境中搞出这般动作的，除了他，亦无旁人…

游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不去了，随他去吧…”

众人心中生疑，但不敢逾级询问。

*

“赵源？就那个弱不禁风连你都不如的小子？”许澜华认真地想了一阵，“应该还在外头，没事，他命大，死不了。”

“不是…小面瘫，你现在不应该关心关心自己吗？这么在意别人做甚？”许澜华掏出个荷包扔给非倾离，“喏，吃点东西，回头饿着了，还得算我的。”

非倾离倒没拒绝，接过来便道了谢。令许澜华一时惊叹不已，“啧啧，刚开始以为你是哑巴，后来看出来你是面瘫，没想到还会道谢？那老家伙还真会养娃娃？”

非倾离没接话，看着许澜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不忘继续吃东西。

“吃完带你去玩。”许澜华看着她，笑了几声，而后放轻了声音，“小小年纪…这命啊，可真是应在名儿上了…还非是双生女…至于吗？”

非倾离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但对他所说的玩也没太多兴趣。满目黄沙，哪里有的玩儿？

直到——

“看到没？就那条，弄死它。”少年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远处的沙虫低头笑着。

非倾离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沙虫，然后又抬头看着少年。

少年只笑：“那沙虫看着恶心，其实挺有用的，皮厚无骨，无目无肛，浑身只一口器，但口器生触角利牙，牙上有毒，同见血封喉，无药可解，但也是它的弱点。”

许子卿与她分析着沙虫，但不管她听不听。

非倾离在听，但她不想以许子卿想的那种方法去解决，同样，许子卿也不乐意让她继续以刚才的法子去弄死沙虫。

“小面瘫，我知道你还有好东西没用，打架哪有光用药的，要打就要见血，今儿先拿它练练手。”

可非倾离现在并不想见血。不然，早把许澜华口中的“好东西”拿出来用了。她一怕脏手，二怕过度引人注意。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她已经领略过了。

“小面瘫。”许澜华看出了非倾离心中所想，敛了笑意，“木秀于林，不假，但它摧它的，关你什么事！你也没必要鱼目混珠吧。

换个角度，其他的，不被风摧残的，那只能证明他们不行，不然怎么就让你一个人秀？你干嘛要自甘堕落？好好的珍珠不做，非要做那不值钱的鱼眼？长这么大白长的？

小面瘫，你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你们是你们，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存在。

平凡，普通，可以啊，前提是你做到你该做的了吗？摸摸你脖子上的吊坠，扪心自问一下，你担得起吗？”

许澜华的语气并不烈，但着实算不上好。

“你很聪明，应该能判断出些什么…我不信命，也不信自己，不还是活得潇洒恣意？”

非倾离怔怔地看着远处翻腾的黄沙，失了神…

火光冲天，血流满地，妇人惊恐的尖叫声，孩童无助的哭泣声，木料燃烧的噼啪声…

非倾离呆滞地看着这些，眼神空洞且无神。不是司空见惯的刻意冷漠，是无法描述的混着无助淡漠。她抓不住任何东西。

“不怕，我在…”努力平静的稚音，还带有慌乱下的颤抖，“我在，不怕…”

非倾离失了焦距的双眼逐渐回神。她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对许澜华说什么，只虚空一抓。

许澜华只看到她手上寒光一闪，便去了“战场”。

他知道了，她终于迈过了那一步…属于她的那份荣耀终会被她收入囊下…

融入血骨的野性，怎么会轻易消散？

倾…是倾覆啊……

许澜华看着非倾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可那笑中明显带着苦涩。

果然是个小丫头…

可惜了…

跌入深渊还在拼命渴望能抓着那束遥不可及的光。

你还小，但你的经历已经成了你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注定了你的未来…就像我一样…

哪里有真正的潇洒恣意？不过是一个人的自欺欺人。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天下第一流。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