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上过大学,挺羞愧的。”陈挚说。
“为什么要觉得羞愧?”严榛笑着看他,眼神中没有一丝假意,“学习是一生的命题,而它载体是生活,不是大学。”
这话就有点过于超脱了,陈挚还是把心中那个疑问说了出来:“但是没有那张证书,会被拒之门外,四处碰壁,现在这个社会不就是这样吗?”
青年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低声、不再是躲避,他颤颤巍巍,把一颗被裹满泥土的圆球呈上来,慢慢剥去泥衣,是一颗火红的海棠果。
严榛便终于懂了他的意思。
良久,他注视着青年晦暗不明的眼睛,喉结滚动几圈,才说:“但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让你妄自菲薄的缺点。”
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陈挚不竖起耳朵听就会跟着桌上的蒸汽飘走,却又很清晰,清晰到一语道破陈挚内心深处的忧结。
那颗石子从他辍学的第一天埋下,又在进千里眼的几年里不断生长,不断磋磨,现在被严榛轻轻击碎。
曾经,他并不是个看重学历的人,辍学的遗憾也只是因为一些爱好没有得到继续。或许是在千里眼待得太久,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掉进了这样一个唯学历论的陷阱。
让他变成所有人都喜欢踩上一脚的弱点。
碎石还是会有,但心脏得以喘气。他怎么忘了,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用在意所谓学历带来的冷眼。
见他久久不说话,严榛难得摸不准局面:“抱歉,我是不是理想主义了?”
没想到陈挚反而勾了勾嘴角,笑了:“是有点,不过还好。”
严榛点点头,“那陈记者挑喜欢的听。”
“好。”
这天陈挚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严榛要把他送回家的好意,两人在餐厅门口分别,严榛看着他上了出租车才离开。
后视镜里的灯火越来越阑珊,人影越来越模糊,陈挚“啪”一声关了车窗,跟司机换地址,“去蓝天使。”
司机“嚯”了一声,说:“小伙子,碧水小区和蓝天使可不在同一个方向。”
陈挚:“嗯,先去蓝天使。”
司机也是个话多的,“你毕业了吗?大学生?”
陈挚懒得解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哎呦,我说你们这样的小年轻啊,就不要这么虚荣了嘛,都是住便宜房子的普通人,就没必要去蓝天使买衣服了嘛,奢侈品有啥好的......”
陈挚被吵得脑仁疼,“不是去买衣服,只是干洗。”
“这更了不得了......”
于是陈挚就这样被数落了一路,到了地方后他实在受不了,结了账打发司机走了。
【避雷!呜呜我程序都快紊乱了……吵死了……】
司机说得也没错,蓝天使不算是什么顶奢,却也是A市本土老品牌,普通人确实不会选择来这里消费。
展示柜里的衣服动辄上万,一顶帽子赶上他三个月的工资,陈挚径直掠过,直奔柜台,掏出订单。
蓝天使不只是买成衣,还接受订制,当然也包括清洗服务,一些特定的布料也只有他们这里能洗。
“你好,来拿衣服。”陈挚看过。
“好的,请稍等。”服务生利落地对照单号,递给他三个手提袋,“您可以检查一下。”
“谢谢。”
黑色西装外套内侧的loga依旧清晰如旧,陈挚还记得当时本想从衣服上找找线索,搞清楚送他衣服的是谁,无意间得知这西装是国外某家设计师的私人定制,清洗要求格外苛刻,他才咬咬牙送到了蓝天使。
【啊我疯了,五块钱的红薯你犹犹豫豫,几百块的干洗费你眼都不眨!这够我一百多个烤红薯了!】
“知道了,别吵。”陈挚拎着衣服,搭上公交车,在碧水附近买了一颗最小的烤红薯。
他将那件西装十分妥帖地套上防尘袋,挂在了衣柜最深处,又把严榛的衣服铺在床上,拍了两张照片,发过去——
打字:严老师,衣服我怎么给你呢?
虽然债清干净了,恩情还没有。
严榛那边没有立刻回,陈挚索性坐在餐桌上,捏着勺子,几下烤红薯就瘦了一半。
【好香的味道,你能不能慢点吃?】
“怎么?要给你留着?”陈挚无情道:“你有嘴吃?”
系统无能狂怒,愤愤好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你今天心情很好。】
“关你屁事,”陈挚快速翻着热榜,“挺好的,所以特别想骂你。”
【我发现你心情好的时候话就会变多。】
【你每次遇到严榛话都会很多。】
“胡扯,闭嘴吧你。”
烤红薯冒着热气,把他的两颊蒸得泛红,白炽灯下尤为明显。
陈挚强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屏幕上。
那场直播过后,警方介入调查,巨额敲诈,虐待儿童等等词条连着高时枫,一起霸榜。
各大营销号纷纷下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受害家庭名单,据说要筹备一场声讨会。
鲨鱼TV的私信迎来了空前热,账号ID在各大粉圈流通,评论区遇到都要说一声[不惹,求老板放过我家哥哥]
[祝我家哥哥永远沾不上]
当然还有求对家塌方的。
[老板看看xxx啊,头大人小生活乱,又茶又贱演技烂]
[听说xxx被十几个大佬包养,老板感兴趣吗?]
最离谱的是何晓西,呼啦呼啦甩出十几个链接:这哥们最近好火,你说我把他挖过来怎么样?
陈挚头大:干什么?
何晓西:废话!质检啊!有他在最起码我招的艺人都没有前科!而且现在男团女团这么多,他还能爆爆对家黑料什么的!我躺赢啊!
何晓西:你说这哥们是不是狗仔?
陈挚面无表情打字:说不定,明天就曝光何氏少东家一夜点十八个。
何晓西嫌他嘴贱,发来半分钟的语音,他点都不点,扔了手机去洗漱。
【我们的账号如日中天,是不是可以接点小广告,来点收入呢?】
牙膏见底了,陈挚挤了半天,挤出一脑门汗,说:“行啊,以后直播,那边生死时速,你来一句‘收礼只收脑白金’。”
【好冷地比喻,感觉家里都要结冰了……还是算了吧。】
系统一语成谶,到了洛十景做客的这天,真就开始零下。陈挚失眠整晚,五点多摸黑出门买早餐,楼下不知道被谁放了只大缸,薄薄一层冰漂在上面,月亮就被打散了,只剩淡淡白光。
陈挚随手翻了件毛衣,套在里面,都到门口了,又给自己缠上了围巾,结果挤地铁半路自己嫌热给团进了书包。
他果然还是适应不了热烘烘的冬天。
和他一样单薄的还有洛十景,香槟色长裙宽松慵懒,但确实不抵一件秋衣厚,工作人员不得不想尽办法给演播厅升温。空调一开,陈挚更坐不住,恨不得钻进洗手间把毛衣拽出来。
偏偏这时候有人来找。
是崔平团队的几个员工,编辑、策划全都来了,就像是特地来找他一样。
看着可以说在浩浩汤汤的一行人,陈挚还以为有大事,“是题纲出了问题吗?”
为首的是那个刚“复工”的编辑,一头直发干净利落,举手投足从容不迫。
就在陈挚以为对方来者不善开始打腹稿时,一只手伸在面前:“方思琦,《知晓》的编辑。”
陈挚松了一口气,回握:“您好,我是……”
“我们知道你,”方思琦背后窜出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大白牙,“你在B组可出名呢!我看了你为数不多的几篇采访,看好你哦!”
B组传出来的名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陈挚也没多便辩解什么,一一握手,“谢谢,所以,是洛老师那边没有什么问题吧?”
青年:“没有,特别顺利,差不多可以结束了,我们准备去搓一顿,你有没有兴趣?”
“不……”
【去吧!宿主!你转组第一次集体活动哎!】
“好,我等洛老师拍你完去找你们?”
“得嘞!”青年又张罗着互加微信。
他们离开大概两分钟后,陈挚收到了方思琦的好友申请以及一个定位。
陈挚点开她的头像,总觉得有似曾相识。
《知晓》开机大吉,洛十景这一场特别顺利,从主持人到导演都没掉链子,崔平热情邀请洛十景一起提前开了庆功宴,被无情拒绝。
“下次吧,家里还有人等。”洛老师扬下车窗,朝陈挚Wink两下,“小陈记者,谢谢了。”
无头无尾的一句,直到红色跑车扬长而去,陈挚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崔平催促着去搓饭局。
崔平告诉他这是他们这群人的惯例,开机庆祝,收官庆祝,收视爆了也要庆祝。
“就是没事找事变着法子宰我呢,”崔平感叹:“以前还有你老师替我分担……”
华丽之城,灯火阑珊。车窗模糊了一切的边界,迟到多年的不舍与想念忽然就涌上来了。
一路沉默。
方思琦他们订的是一家粤菜馆,从外观看朴素至极,内力确实人满为患。
崔平这会儿完全没有领导做派,“放心吃,这边绝对遇不到同事。”
陈挚刚想回什么,抬眼就看到前台站着一个熟悉的同事——谢安逸正准备结账。
一个“好”字卡在喉咙里,陈挚往里走,对方的视线也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