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宗室女子一般是及笄之后才会受封。可尤宪记事的时候,就听别人就称呼她为令安县主了。她前十几年长在北地,那地方没这么讲究,再加上她也不是自家地位最高的人,对这些都没太多概念。
可六年前她入京之后,见过了上京的繁华奢靡,见过了宫城的威严宏伟,这才意识到自己库房里放着的银印分量有多重。当她真正成为公主府地位最高的人,做了实际上的一家之主后,才意识到以前大人们说的什么门面是多么重要且麻烦的一桩事。
麻烦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按规定,县主正式出行得遵循仪仗规制,车辇周围有一定数量的侍卫负责保护县主安全,然后就是随侍县主身边的侍女、仆从,此外还得有奏乐的人跟在车辇旁边敲锣打鼓,以示县主威严。剩下如伞盖、扇、戟之类的仪仗器物,尤宪自己入京这么多年了,都记不清楚。总而言之,县主正式出门,都得按规矩来。
然而这个正式出行的范围,实在是难界定,她起初学这些规矩时,也很是不解。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说,这全套仪仗应当只是用在朝贺、节庆等场合,平常随便用便是僭越。但她入京时,这类僭越之举她还真没少见,宫里那位不责怪,住在宫外的宗室大言不惭说着是天子恩惠,也没谁敢找他们茬。
她原先很嫌弃这些东西的麻烦劲,可后来也是经人指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的好处。
比如在她想要摆架子的时候,就如今日。
她想了想,上次樱桃宴有那么多人敢跑她面前没话找话说,就是因为她上回表现得太好惹,镇不住他们——这也没办法,别人若只是言语上得罪了她,并不够判罪,她若是气不过派身边人去收拾他们,动私刑却是犯法的。如果不是她性情使然,被人说了坏话习惯于当场骂回去,她入京这些年不知得吃亏成什么样。
归根结底,还是她公主府里没人为她撑腰。即使太皇太后怜爱她,对她多有纵容,她也不敢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扰老人家,那便只能自己硬气一点。
她还记得,刚入京那年,与她同龄的三公主出宫开府,但凡出门总是乘银装车,明晃晃地僭越礼制。巧得是,太皇太后当年教导她在上京尽快适应,也总爱用不拘小节的三公主做例。这不,把思绪略微一发散,她得出了个结论:她也可以日常乘银装车出行,甚至别人骂她僭越礼制,之后该如何回怼的词她都想好了。
可即使她已经把自己的仪仗减了许多,一行人拥着银装车、持着器物浩浩荡荡往畅欢楼来时,还是让李老板惊了一大跳。
银装车停在正门不远处,尤宪先由人搀扶着下车。身后一部分人随车往轿马场去,一部分人跟在她身后,从正门进入畅欢楼。
今日跟尤宪来的人有男有女,统共二十人。李老板哪见过尤宪身边跟着这么多人,连忙凑上前接待。
畅欢楼这些日子接了好几场宴席,若是只有两三桌的,二楼东侧最大的那间雅间便足够。若是桌数多了,只能摆在一楼大堂,把平日里的小桌撤去换上大桌,便得提前几日贴出告示,那一日因为办宴席不接待散客,散客可以选择上二楼雅间——当然,这些日子里,雅间不额外收钱,若只是冲着吃饭而非听戏的顾客,直接随人上二楼就是。
尤宪只留下红菱、阿莺、岁岁、瑚光四女在身边,其他的人,也要为他们寻个安置之地。
尤宪昂着头,并未看他,端的副目中无人的架子,却放低了音量问李老板:“能安排吗?”
像这样的宴席,除了招待宴请的客人,主家自然还要考虑到贵人身边的侍从。
李老板笑道:“侯府的人办事,自是妥帖。都安排在二楼——”
尤宪身后的姑娘立着不动,俱是低着头,却很灵活地转起眼珠子,飞快地交换眼神。从旁边来看,只能看见一群身着青衣、恪守本分的年轻姑娘。可李老板这个方向看来,刚好能把所有姑娘的小动作尽数收于眼底。
李老板心中如万马奔腾,不禁抬袖揩了揩眼睛,再擦了擦什么都没有的额头,生涩一笑。
这时,方才去轿马场停放银装车以及去库房暂放仪仗器物的男子都到了,齐刷刷站在尤宪身后。
尤宪见人齐了,便道:“那就麻烦您派人,给他们都领上去?”
李老板:“这是自然。”
后面有人小声地议论起来,尤宪也转头参与进去,待她回过头来,又是商量着问:“我带来的人脾气都不好,到时候免不了喝几杯酒,我怕他们同外人起矛盾,不知可否将他们单独安排在一间雅间里?”
李老板:“当然可以。”
尤宪点点头,后面又响起人声,这群人中领头的一个姑娘小声说了句:“差不多得了。”
可她没拦住,后排一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李老板,我们那桌的菜色如何啊?”
尤宪忙道:“不得无礼!”及此时,也有零星几道目光从不同方向投来,打在以尤宪为首的一群怪人身上,她清了清嗓子,“既然如此,你们便随人上楼吧,有什么事本县主自会唤你们。”
“是,县主。”齐整的应答声响起,众人规矩地散开,在一个瘦弱小二的引领下,陆陆续续沿着楼梯上二楼了。人群中人声顿时哄闹开,隐隐传来些“不吃白不吃”“有人请客”“一醉方休”的动静,经久不散。
尤宪由红菱搀着手,眉目舒展,信步往里面去了。李老板跟在她后面,有那么一瞬,好似听到了不经掩饰的笑声……
*
时昀二人尽管提前了些出门,到达时却仍旧不算早,大堂里隐隐约约已热闹起来了。
他二人在轿马场下马,从后门入楼。
时仪在时昀身边小声道:“公子,看,那是县主的车。”
“嗯。”那样显眼,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但他还是在看清那车的全貌之时,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车顶覆青缯,车厢外有银饰,车前青罗垂帘上绣有花卉纹样,轮毂为朱红色,轮辐涂银。
牵引银装车的四匹骏马早已被牵离喂食。白马身上同样配有银饰,十分相衬。
真是威风。
这么大的阵仗。
后门同样有人接待。这人见时昀二人多看了银装车几眼,主动介绍道:“那边是令安县主的车辇。”
“县主早就到了?”时昀不轻不重地问。
这人不太认识时昀,道:“是呀,正同探花郎在楼上说话呢!”
尤宪刚到畅欢楼便被人“抓”去聊天了。不过这人不是严时文,而是忠毅侯府的四姑娘,严迎雪。
尤宪起初没认得这姑娘,还是她一开口,尤宪才迷迷糊糊从脑海中捕捉到丝缕相关的信息。
严迎雪挽上尤宪的手臂:“我幼时随父亲去幽州任职,父亲曾带我和哥哥去镇北侯府拜望过,当时同县主见过一面。”
“是吗?”她倒的确记不清了。
“之后我爹又被调去了其他地方,我们一家也跟着搬,今年才回京。”严迎雪表现得很是兴奋,“没想到一回京就见着县主了,真是缘分。”
缘分吗?好像是的。
严迎雪挽着她欲往楼上走:“县主,咱们往楼上去寻个地方聊。”
尤宪轻轻拂开她的手:“这就要开席了,眼下上楼不太好。”
严迎雪讪讪一笑:“也是。”
她便拉着尤宪寻了处稍偏的地方说话。从幽州回忆讲到她这些年的经历,尤宪也甚少插话,只是静静听着她讲。
“给严小姐上杯茶来。”尤宪招来店小二,吩咐道。
严迎雪忽然站起身,赔礼道:“我们侯府才是今日的主家,怎能教县主照顾我,是我一时说得望神,失了分寸,给县主赔不是。”
尤宪笑笑。这时,严时文也寻到她这边。
“县主。”严时文还是一身红衣,只不过相较于上回,没那么浓艳。
“四哥来了。”严迎雪侧身,示意严时文坐到那位子上。严时文是忠毅侯府二房长子,在这一代里行四。
严时文见严迎雪陪在尤宪身边,未免惊奇,道:“你们——”
“四小姐随父住在幽州时同我有过一面之缘。”尤宪开口。
“原来如此。”严时文继续道,“方才县主来时,在下正在陪师长说话,因为没能赶来迎接,实在失礼,好在四妹妹正陪着县主。”
两人一直站着,谁也不肯坐,尤宪干脆也起身同他们说话。
严时文道:“不知县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尤宪眨眨眼睛,看他一脸诚挚,道:“好啊。”便随他上了三楼。
尤宪很少道畅欢楼三楼来,却也知道这地方不供饭菜,只供茶酒,是处她来不起的风雅之地,但今日因着忠毅侯府设宴,这三楼空无一人。入内,只看见一张张分开摆放的小案。
“怎的,你要请我喝茶?”尤宪环视四周道。
墙壁上,都是历来文人骚客留下的墨宝。
严时文坦然道:“先前给县主送请柬,实属我一时冲动之举——”
上京人说起宴会,一般有两种,一种便是那日樱桃宴上,众人分坐,排座位按特定的次序,菜也分开上,各吃各的,除了偶尔有的离座敬酒交谈的举动,谁也不影响谁。还有一种便是今日大堂中这般,摆上数张大桌子,一桌可坐十余人,众人聚在一块,虽少了隔阂,多了热闹。
她很少参加这类宴会,如今听他一说,也琢磨了起来。
这世道上虽没那么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男女不可同桌,可她除了和自家人以及在宫里同那些公主皇子一块,还真没吃过这样的大桌席,今日这来的人怕是也没几个与她相熟的。
严时文略含歉意,试探道:“所以府上今日也把这三楼给包了下来,想着若是县主不愿与旁人同坐一桌,便可到这三楼上面来,教小二给您单独上菜。”
尤宪听着他的声音点头。
罢了,他又补充到:“这法子可行,但我还愁一件事。”他浅笑一声,“县主是我亲自请来的客人,可把县主请来了,却又不得不委屈县主一人在此,我良心实在过不去。”
尤宪好笑道:“那你说怎样。”
“可我方才见迎雪同县主十分合得来。我从前竟不知,她认识县主。这样,我下楼去请迎雪上来陪县主……”
“至于这么麻烦吗?”尤宪对上他的眼睛,“为何不干脆让我去你家姐妹那一桌坐着,这多省事。”
这便是时昀听到的,“县主正同严探花郎在楼上说话”。
时昀由人引着入座时,正巧看见,严时文领着尤宪有说有笑下楼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