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苏玖随母亲回汴京城,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赶在中秋之际到了家。
马车停在苏府门前,两座石狮子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大门半掩着,一支竹杖从门槛探出。
“哟,这么快就到了。”
苏老太太由嬷嬷搀扶着一步步走下门前几道台阶。
“祖母!”
苏玖噔噔噔下了踏板,小跑到老太太身边,亲昵地挽着老太太。
“许久未见,阿玖又长高了。”
姜瑜青笑道:“母亲说笑了,阿玖都要十七了,还像孩童一样哄着呢。”
往日回来次次都要这般说上一句,听了十几年了。
“我瞧着又比我高了些呢,”老太太打量着比她高上半个头的苏玖,“再大也是我们家的小姑娘。”
“父亲和我大哥哥呢?”
苏玖撩起裙摆踏进府中,府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
“近来他们可忙了,每日都要天黑才回来。”
“不管他们,我们先去吃点。”
“明日中秋家宴再一块儿吃,总不能那时还在外面忙活。”
——
隔日中秋之夜,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块儿,坐在凉厅中赏月闲聊。
八月的晚风带着秋日的凉爽拂过面颊,倒也安宁。
待到苏老太太累了想休息之时,家宴便散了。
苏玖趴在石栏边不经意的看着水里游过的鱼,余光撇见苏赫安整理衣袍站了起来才回身拿过早已备好的食盒。
适时地追上前喊了声:“大哥哥。”
苏赫安闻声停下脚步,看着小妹慌里慌张地从廊桥追上来。
“慢些,”苏赫安笑道:“别摔着了又哭鼻子。”
苏玖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一个头的人,嘴硬道:“我何时哭过鼻子了?”
突然不想将做了半日的米糕留给他了。
“找我有事?”
苏赫安直入主题,若是没事,又怎会在这时喊住他。
“这是我今日做的米糕,多做了一些就给你吃吧。”
苏玖将背在身后的小食盒递给他。
“求我办事啊?”
苏赫安一眼瞧出来她的小心思,打小就是这般,把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求他办事前就给他送自己做的各种糕点。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话倒是给她学会了。
苏玖一把将那食盒塞进苏赫安怀里,不容他反悔。
“不求。”
“只是想问你些事情,给我说实话就好。”
苏赫安将食盒拎在手中,到了这步,怕是拒绝不成了。
“要不,你还是让我给你办事吧,问我的事我都不知道,”他停了下,“你还问吗?”
“我还没问呢!你怎知你不知道,又不是要问你怎么把病入膏肓的人治好,你不想说我就——”
“就把你欺负小姑娘的事情告诉父亲!”
原本还笑着逗她的苏赫安顿时敛起了笑,迷茫道:“我何时欺负过小姑娘了?”
“你不能口说无凭,你去告诉父亲,他信么?”
“先前祖母给你相见的一个姑娘,你没去见,这我还记得。”
苏玖微仰起下颌,却只是到苏赫安的肩头,但士气不能输。
只见苏赫安直接随身坐到廊桥尽头的阶梯上,长腿伸展开来,他终是妥协:“问吧。”
“西北是不是出了事?”
苏玖也上前几步,同他并肩而坐在阶梯上,直截了当的问出来。
苏赫安哼哧笑了两声,“什么事啊?”
“在山上比我在这京城消息还灵通,是不是站得高看得远,连边疆都能看得到——”
忽然右脚被踢了下,他侧头瞧见妹妹眼中的怒火,摸了摸侧脸,总觉得下一刻就要被打上一巴掌。
“你别把我当小孩一样哄骗,别想几句给我盖了过去,他是不是出了事?”
苏玖看着天上明亮的圆月,洒下来的月光穿过树影照在地上。
“他是谁?”
苏赫安紧跟着问道。
“听谁胡说的,大将若是出了事,能瞒得住么?”
苏玖恹恹的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吭,总不能说是近来夜深时做梦梦见的吧。
后脑被人轻轻揉了下,温柔的暖意从发丝传来。
“阿玖在家好好等他凯旋就行了。”
“不要多想,也不要听别人胡说。”
苏赫安难得轻柔的安慰她。
只听得她低声呢喃道:“我没有听人胡说,没有人同我说,只是……”
“我已经两个月没收到他的信了。”
“就是因为我在山上与世隔绝什么都不知道才来问你,他是出了什么事,先前说好的半月寄一次信。”
“那怕是路上被盗贼抢了去,那边正处战乱,饥荒的人遇到过路人不管什么都要抢走,别说是信差的包袱,恐怕身上的衣服都会给他扒完。”
苏赫安摸了摸冒了汗的鼻尖,他得想法子赶紧走,这小机灵问不出缘由就会一直问。
“那总不能所有的信都这样不得而知吧……”
她侧首,亮晶晶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苏赫安的神情。
“也不是,再等等,兴许下个月就有消息了。”
……
九月已入秋,西北所在之地却下了雪,连着几日不断,堆积的雪已高至脚踝,远处的高山变成了连绵的雪山。
西梁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一仆从穿着厚实的棉衣清扫小道上覆满的白雪,忽然听到有人敲响了木门。
间断的扣两下门。
“咯吱。”
木门从里面打开,外面站着的是戴上毡帽,裹得严实的男子。
小厮躬身行礼,“副将军。”
男子摆手示意,余光扫过四周,紧接着踏入小院,低声问道:“将军怎么样了?”
小厮摇摇头,将沾满白色的扫帚丢在门旁,引着来到侧屋。
屋内不大,炉子中的火烧得正旺,簇簇火烛照着这窄小的室内。
“将军近来仍是昏迷不醒,只是似乎有了些意识,”小厮添了些炭火,“时常会说些含糊不清的话。”
副将上前两步,坐在榻边上的矮凳,将半掩的帘帐拉开。
床上的男子剑眉紧蹙,原本晒黑的脸庞已有些变回了原先的肤色。
“舒……”
他有了动静,虚弱的从唇间溢出这样一个字。
“将军说什么?”
副将回头问正捣鼓着炭火的小厮。
“属下不知,常常听到好像是一个九字,自从有了意识,就来回这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在说人还是说什么事。”
小厮揉着脑袋,似乎在回忆他先前听到的。
副将微微站起身来,将耳朵靠近。
“九……”
“救……”
好一会儿,副将坐了回去,他挠挠头,榆木脑袋想不出缘由,他也只是听到了“九”字,来来回回就只这一个。
什么九呢?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个字——舒。
舒……九。
苏……九。
苏玖?!
对了,就是这个。
副将锤了锤后脑,这不就是先前回京将军娶得夫人,他还去吃了酒,怎么就忘了!
榆木疙瘩头一次有了好点子,他噌地站起来,将帘帐拉上。
“好好照顾将军,我们有救了。”
——
御花园中,凉亭周边种满了茉莉,清甜香气弥漫在整个园子之中。
凉亭之中,身着华贵宫装的女子倚靠在软枕上,素手扶在隆起的小腹上,身后的宫人轻轻挥动着团扇。
“早些就想着请你到宫中与本宫作伴,只是你不在京城,现下可算是见到你了。”
苏玖轻笑道:“那我最近常来陪着娘娘,与你谈话解闷。”
皇后挥了下手,周围伴着的宫人一一离开这亭子,一时间只余她们两人在此。
“尝尝这冰镇的青提,特地准备些凉的解暑。”
苏玖点头,尝了一颗,酸甜的凉爽在唇齿间化开。
她余光撇见周围退下的宫人,不难想皇后不只是找她过来谈心叙话,若只是这样,何必叫只见过一面的臣妇。
“听说,你……近日都在苏府住着?”
皇后一手执起团扇,轻轻摇着,就这般瞧着坐在身边乖巧的姑娘。
“家中无人,便先回苏府住着,也好陪着年迈的祖母。”
苏玖侧首与她对视着,杏眸清澈纯粹,让人看不出有任何心思。
“这样啊……”
皇后避开她的眼神,心里万般埋怨着宋起元将这事交给她。
苏玖看了出来,轻声细语的说:“娘娘想必是有事情找我而来,不妨直接说吧。”
皇后一脸难色,终是直起了身子,斜靠着软枕。
“西北不日前来了信,陆将军多日昏迷不醒,宫中派去的御医也是无能为力,醒不醒得来尚由天定——”
尚未将早已想好的话全盘托出,只听得“咚”的一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玉盏中的水洒在了苏玖的浅色裙裾上,沾湿了一片布料。
一只手覆在苏玖颤抖的双手之上,在她的意志被完全淹没之前,皇后继续道:“ 他在昏迷中喊你的名字,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御医已尽了全力,但仍是唤不醒他的意识,所以——”
“兴许是需要一个人去唤醒,即便是只有一丝的希望。”
苏玖抽出双手,覆在布满泪痕的脸颊之上,哽咽着。
这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之感瞬间流窜到全身。
几个月不曾收到来信,她天真的以为真的如大哥所说那般被流寇劫走,她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她不敢想。
皇后安抚地轻拍她后背,轻柔道:“西北少不了他,大夏更是如此,失了西北的地界,西戎的下一步或许就是我这中原,到时百姓流离失所……”
苏玖抽噎着缓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漫出:“嗯……”
她攥紧拳头搭在膝头,一手抹掉眼泪,坚定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