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兵憋了半晌,说了一句:“柏少将是很多人的榜样。”
温祈知道这种情感,面对强大的同类时自然而然产生的仰慕和被激励感,他在记忆里见过。
“总之你别和他们混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巡逻兵就端着盆跑了,温祈本来想问问他的名字,却没来得及。
这位年轻的巡逻兵和利维医生很像,他们好像都很担心自己被欺负,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温祈想。
不过他没忘记他还有事要做。
温祈的帐篷很小,只够放的下一个睡垫和一瓶水壶,白天的时候他又在这里叠了几本书,是周铭送来的。
平时他回去的时候,水壶一般会恰好自动加热完毕,熏热这个小小的空间,但今天没有。
今天温祈没有打新的水。
他把钢盆放下,用自己最近所认不多的字写了一封信,用被角压好。然后从旧长袍里摸出袖珍匕.首和手.枪,妥帖收进腰侧的口袋里,犹豫了一下,没有摘下自己的眼镜。
虽然这样做不太好,但他还是想留下一件可以回忆的东西,作为自己在猎人小队待过的证明。就像那柄被他每天擦了又擦的匕.首一样。
这里的人都对他很好,周铭副官,利维医生,还有猎人成员们,即使是让异种恐惧的柏郃野,也从来没对自己真正开过枪。
温祈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静静看了营地一会,就像某种短暂的告别。随后趁守夜的猎人换班,抬步向隔离马车走去。
黑夜吞没了他的身影,像一个一闪而逝的流星。
温祈悄无声息地来到马车后面,机械马匹此刻正在休眠,马腹部的指路针一明一灭。借着这幽光,他躲过了旁边严阵以待的巡逻兵。
排气口上的青苔依然还在,覆在因为蒸汽冷却而有些潮湿的钢管上,温祈微蹲下身往里瞧了一眼,黑洞洞的,散发着铁锈的味道。
这个排气口大概是可以直接通向车厢内部的,温祈用自己的手比了比,不到三根手指粗的宽度,凭他现在的形态绝对无法进入。
于是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那片青苔。
青苔生长着一层浅浅的青绿色绒毛,随着风卷起一波波浪,看起来柔软又无害。
温祈把手覆上去,他的皮肤还没有碰到青苔,青苔就像乳鸟寻哺一样齐齐抻直向他贴了过来。
温祈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微弱的吸力,只不过这次他顺从了这种感觉,慢慢地让自己融化在青苔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他整个人好像成了空的,薄的,在风中不堪其扰地微微晃动,他似乎成了青苔的一部分,又似乎变为青苔本身。很快,他看见排气孔在自己面前变高变大,里面防虫蚁的装置正在运行着。
温祈尝试操控自己的身体,缓慢往里挪动着。他小心躲过那些灼热的丝网表面,但还是偶尔会碰到一下,这时,青苔就会被烫出一个洞。
温祈感到很抱歉,他不得不像收起触手一样蜷缩起自己的青苔边缘。
每一棵细小的细茎都像他的眼睛,比他做人类的时候看得更清楚些,很快,他来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视野豁然开朗,也没有那么黑了。
温祈落在了车厢内部,他附着在内壁上,耐心听了一会外界的动静。
随即,青苔化开一道裂缝,温祈一点一点从里面钻了出来,很难想象他这么大的体格是如何附身在一小片苔藓里的。不过温祈已经无暇去考虑这些了。
两具被黑布包裹的尸体静静躺在地板上,和他白天见过的一样,被防腐装置保护在一个透明布料里,没有动静。
巨大的铁臂固定着他们的躯体,里面的装置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是苏娜反应液。
温祈指尖动了动,他蹲下来,吹开附着在黑布上细小的灰尘,然后抬手拉开了其中一块黑布的拉链。
轻微的咔嗒声在车厢内响起,温祈低头看过去。
他运气格外不好,第一个拉开的居然是巴特的裹尸袋。
温祈又把手伸向另一个,随着拉链落下,那张熟悉而苍老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目光里。
脖颈处的伤口大概被人缝合过,已经不再流血,不知道是不是流干了。皱巴巴的皮肤像被啃噬过的老树皮,泛着没有活气的苍白,失去了原本的血色。
温祈蹲在他旁边,脑中再次回想起老者的话:“我送给你一个名字,有了名字,你就是人了。”
他感到一阵安心,想让老者再睁开眼,摸一摸他的头。
温祈把拉链重新拉回去,出于物归原主的想法,在怀里摸了摸,将那把精巧的手.枪塞回了巴特衣兜里。
他开始考虑该如何把老者的尸体带走。
昏暗的车厢内,特制的车窗像一个时时监视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温祈试图将老者的尸体抱起来,再次触碰青苔,之前他的衣服和携带的物品都可以和自己一起融进青苔里,因此温祈自然以为这次也可以。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携带品”太大的缘故,温祈整个人附进青苔时,黑布就从他手指尖掉了出去。
温祈再次跳出来,这次他抱的紧了些,却又掉出来了。
他反复尝试了几次,这才意识到,大概自己不能带另一个生物一起和青苔融合,即使这个生物已经死了。
温祈很有些沮丧,但他没消沉多久,就开始寻找其他的路。车厢空间并不大,一切的设计都是为了更好地存储污染物和赶路,不少容易泄露的地方都做了加固处理。
这时,他看见了车厢内墙上贴着的一张纸。
纸页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边角略微卷曲,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表面格外光滑,用印刷体写着几个大字:
“忠于情感是自由之始。”
温祈打了个喷嚏。
突然,他闻到了一个味道,一个绝不该出现这里的味道。
像被冰冻过的青草香。
是和他同源的香气,隐秘的,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他鼻尖,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
温祈提前感应到了什么,大概因为他是异种的缘故,对同类的敏感度比人工制造的探测仪要更快一些。或许这里即将迎来一场小规模的异种袭击。
袭击,就代表营地的人会遇到危险。
温祈咬了一下牙齿。
他今天留了书信,带着全部家当,本来是准备彻底离开这里的。如果异种袭击,他或许可以趁乱直接打开车门将老者的尸体带走,但那样的话,正在休整的营地可能无法提前做好应对措施。
如果他回去提醒周铭他们,就会被立刻严密保护起来。他将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再接近隔离车厢,而今晚过后,已经完成的苏娜反应就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温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老者的尸身上,妄图从这位安静的逝者口中再得到一些忠告,然而没有。
温祈挣扎起来。自从他在泥土和异种的粘液下醒来,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悲伤一点点抽离着他的思绪,又像蛛网一样缠住了他。
他不自觉后退一步,被地上的什么绊倒,他意识到是巴特。
他不由得想起巴特被那只爬行类异种吸食脑髓时的情景,痛苦,迷茫和绝望同时浮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此刻那张扭曲的脸渐渐模糊,变成了他在基地见过的人,有点像利维,又有点像柏郃野。
温祈足足凝滞了一分钟,然后做出了决定。
他曲着膝盖跪下,轻轻地拥抱了下老者的尸身,闭了闭眼,随后站起身融入青苔里原路返回。
重新回到潮湿黏腻的排气口里并不好受,温祈甚至没敢再回头看一眼,就迅速地滑出了钢管,从青苔中脱身。
那阵清香在空气中更加明显了,温祈绕过马车,飞速跑起来。
营地太大,他找不到周铭的帐篷,只能向最近的光源跑去。
等停下来时,他才看见那个光不是巡逻兵的煤油光筒,而是机械马身上的指向灯。
一支由三个人组成的队伍由远及近走来。温祈脑中嗡嗡作响,看着为首的人策马前行,一扯缰绳,发出一声刺耳的蹭地声。
是柏郃野,他带着先遣队回来了。
久经战场的甲胄风尘仆仆,他的额角似乎添了一点新伤,但脸上依然冷淡倨傲,走近时,尖锐的鸣声划破长空,鹰落在他腕上。
柏郃野眼皮下垂,看着温祈,口中道:“报告情况。”
温祈一愣,随即发现这话不是对他说的。
“陷落地附近出现多处异常躁动,不太明显,但根据检察官报回来的数据,异种似乎在有规律地向外迁徙。推测与扉页分裂有关。”后面的人上前说,“陷落地在扩张,将军。”
柏郃野低垂着眼,今晚月光很暗,温祈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人继续:“最近一波异种即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
柏郃野的手在马背上调试一个随身电话机,淡淡道:“通知所有人,整装,做好随时作战准备,发现异种后,立刻击毙。”
温祈很快反应过来,猎人已经发现了那群即将袭击营地的异种,似乎并不需要他专程来提醒。
他面对柏郃野时,不知怎么,总是格外怕他。柏郃野天生有一种睥睨一切的上位者气质,又狂又傲,对弱小的异种很有威慑力。
然而此刻,温祈并没感觉到多害怕,只是有些委屈。
他错失了离开的最佳机会,而柏郃野少将马上要把他击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