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各类事情马不停蹄地赶在这几日发生,再加上人正在发烧的缘故,徐虞回了院里,进了药后便躺在榻上看雪,迷迷糊糊中竟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边天色已暗。
火盆里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溅起,徐虞这才从刚睡醒的懵然中稍稍回过神来。
天冬见她醒了,忙端了碗还热乎的药上来。
“娘子,把药喝了吧。”
徐虞微微点头,接过那碗闻着都发苦的药汤一饮而尽。
她向来挺能吃苦的,且这苦味能让她快些回神,所以她这次摇头拒了天冬递来的蜜饯。
用帕子擦净残留的汤水,她习惯性再次叮嘱:“叶表哥的事,可安置妥当了?”
天冬点点头:“我去的时候,主君已经将叶公子安置到客栈了,现下他就在万福客栈歇下了。”
她倒是忘了,江玦在那,是不会放过这个找上门来的证人。
“让你白跑一趟了。”她面上带着歉意,为自己疏漏而懊悔,“这几日你帮我忙前忙后,等许心的事过了,我给你放一个月假,怎样?”
“其实一点都不累的,娘子,你知道我最闲不住了,关在这深宅后院里才让我发狂呢。”
徐虞看着她,话虽如此,但心已经飞到后日的幻想去了,“不过嘛,娘子既然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到时候我定给娘子带一堆好吃的。”
徐虞无奈地摇摇头,笑道:“不用了,你玩的高兴就行。”
“娘子,你最好了。”天冬兴奋地挽住她的手,正高兴着,忽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
“怎么了?”徐虞问道。
“娘子,我差点忘了。主君,他傍晚来过这。”
“傍晚?”
她那会当是睡着了。
她问:“是有何吩咐吗?”
天冬道:“主君来了院子,见娘子你在歇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但我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应当找娘子有事。”
徐虞旋即起身,天冬忙拦住她:“娘子,这会已经人定了,主君当睡下了,不若我们明日再去?”
徐虞摇头。天色确实是很晚,但她觉得,出了这等大事,江玦现下应当没心情睡着,否则也不会亲自来她院子与其商谈。
她随手拿了件斗篷,将连帽披上,道:“我去一趟,防风那你再去看看。”
话毕,那身影当即便出了寝舍,而后踏雪离去,不过片刻,便消失了。
行至半路,一阵狂风刮来,吹得她身形不稳,而后漫天飞雪临至,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手中无伞,只能任由风雪侵袭,露在身外的指尖须臾便冻得冷僵,双脚着力踏向湿滑的地面,才得以艰难前行,
狂风席卷着风雪,声势变大,灯笼被吹熄了,逼停了她的脚步。
徐虞无奈地看着前方一片漆黑,无措之时,不远处似有星点火光跳跃,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却顽强地未被吹灭。
她原地观望着,心里莫名生出一道祈祷:希望那盏光的主人能到她这,然后发现她,毕竟被困在这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方,抹黑行进,她会走的很艰难。
想到这,她试着朝那束光亮发出声响,而后便敏锐地看到,那微光似正穿越风雪,迎她而来。
见此,她吞下了嘴边的呼喊,屏息地望着那灯火从星点熠熠到烈焰灼灼。
待看清那同样是一盏灯笼后,那主人的脚步也随之迈进她的视线所及地。
是一双一看做工便十分精致的六合靴。
徐虞连忙抬头,向那道身量高出她许多的身影行了一礼:“大人。”
江玦瞥了她一眼,一手撑伞,一手将灯笼拿到她面前:“拿着。”
徐虞接过,紧着他迈去的步子后两步。
夜深时分,是歇息时刻,也是风雪猖獗的时候。漫天大雪似有气吞山河之势,白了园内的花草树木,也白了徐虞一身。
眼前那人,有伞避雪,虽衣袂也沾染鹅毛絮雪,但比起她狼狈的样子,得体不少。
面前那人却忽然停下,转过身来,那双目光犀利的凤眸睥睨着她,冷意凛凛的声音由上传下:“你若是再磨磨蹭蹭的,误了我的时间,就算你冻死在这,我也不会理会。”
徐虞闻言忙走近他的步子,一股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又生了一双颇有气势的凤眸,身边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以至于她并不是很喜欢与其接近,再加上他并不喜她,因而那道压迫更深了几分。
不过有得有失,虽然她与那通身的威压近在咫尺,但头顶纷飞的大雪,也终于在靠近他时得到了伞的庇护。
一路悄然。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出声。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话题,而彼时对于彼此而言,也都是陌生人。
两人的衣裳在行进时时擦过,细微的摩挲声,隐匿在风呼之中。
“你觉得叶清辉的话,能信几分?”
他忽然出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徐虞答道:“我们自小在黔州一起长大,我了解他,他为人憨厚善良,我不觉得他会编造假话。”
她抬头认真地看他,道:“我觉得黔蜀两地盐一事,的确是真的,或许当真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玦停下来看她,似是在判断她这番话的真伪,但见她双眸盈盈坦诚,须臾收回目光,不做回应,迈步朝前走去。
徐虞对他不作回应的样子并不惊讶,跟上他的步子,问道:“大人要扣留叶清辉几日?”而后补充道:“这样我好措辞解释。”
“什么时候事情调查清楚了,什么时候放人。”
丢下这句话后,他突然加快了步伐,步幅也迈大了许多,导致徐虞一下子没跟得上,始终落在他身后几分。
徐虞几乎是在一个似跑又似走的状态下到了江玦的书房。
火盆里的炭即使主人不在也会时时添加,因而空荡的书房内,一片温意舒适。
徐虞本想脱掉那件落满了雪的斗篷,但想起他不喜自己碰到他的东西,也就把这个念头按下来。
见着江玦已经落座在书案前,道:“我有一些事情,想汇报给大人。”
江玦道:“说。”
徐虞道:“那日我去见许心,听她偶然提起过,她曾遇到一个眼皮有刀疤的客人,但因为在北疆运酒发了大财,来永盈楼花天酒地的事。那时我并未上心,但今日听到那盐一事,我觉得官酒可能也……当然,这也是我的一番推测,也许是我多心,但我觉得大人派人去查个究竟为好,成了是好事,不成不一定是坏事。”
江玦面色凝重地压着手下一本空白的奏折。
徐虞眸光落下,沉思片刻后,往前走了几步,郑重地看着他。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大人帮忙。”
她一直垂下的眸光随之向上望他,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复。
江玦道:“什么事?”
徐虞道:“是关于妾身父亲的事。”
江玦眸色微变,片刻后沉声道:“说。”
“半年前,妾身进宫去看望父亲,恰逢父亲去贵妃寝宫请平安脉,便于医官局稍候,而后父亲归来,惊慌失措,二话不说便要我去检举他为贵妃下毒,谋害皇嗣,若我不做,徐家一家老小将无一幸免。而后果不其然,贵妃确是中了毒。可我觉得,那并非我父亲下的毒。”
江玦道:“何以见得?”
“我相信我阿爹的为人。他行医一生,不知道救了多少百姓于水火之中。八年前黔州饥荒,一家上下生活寻不到粮食可食时,曾有权贵以百石粮食为赏,要他给人下毒灭口,他也从未动摇过。他没有理由杀人,更何况是受尽宠爱的贵妃。再者,贵妃所中之毒,剂量远达不到致人性命,就算是长期下毒,润物细无声地杀人也说不通,因为父亲开的安胎药方两日一用,而这段时间,足以让身子里的毒素全部排解。”
徐虞道:“我当即便觉着蹊跷,为了查清那日究竟发生何事,我寻人暗查,最终打听到那日也曾有一个叫祁永的医官与阿爹同行,去了贵妃寝宫,阿爹出事后,他辞了医官局的事,在司州永康医馆里谋生。我寻上门去,他矢口否认,将我拒之门外,这条线索就此断了,故而我现下毫无头绪。”
“你想让我帮你撬开他的嘴?”
“我无法,只能出此下策。”她抬眸同他对视,“不知大人能否帮我这个忙?”
江玦轻轻转着指间的扳指,似在犹豫思量。
徐虞继续道:“阿爹一生刚正,得罪了不少人,因而他身陨后,墙倒众人推,为保家里平安,我献上了圣上一直寻找索要的药典,本意是想他为我指一桩与司州城内普通世家子弟的婚约,妾室也无妨,能有所庇护便可,只是我没想到,他选了大人你……”
她面露歉意,目光坦诚地望着他:“搅乱了大人与远星将军的情投意合,并非我本意,但确实是我的过错。待日后父亲之事查清,便请大人给我一封休书,我即刻回黔州,必不会成为大人与远星将军的阻隔,故希望大人能再帮我一回。”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态度也极力地恳诚,此刻正专注地望着案牍前一言不发的人。
那人手上的扳指也不玩了,指尖停在温玉之上,眸光落下,似在思量。
窗外风雪似乎下的更猛烈些,以至于风吹过窗棂,发出了比之前更为渗人的声响,像发狂的妖魔步步逼近卷席天地的声响。
徐虞忐忑地握紧双拳,等着他的决断。
时间流逝了三四刻,案牍前一言不发的人才重新把目光放到徐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