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青山。
飞鸟从机械投影的祈福钟楼中穿过，掠起飞檐处风铃，发出叮铃清脆响声。
萧长宣睁开眼，头顶巨大的全息屏幕金龟作底，正调节着空气雨水和阳光，鲲鱼型的医疗飞船扇着霓虹翅膀，从山间古楼之间飞过，在楼檐投下蓝色的波光。
他倚在窗棱上，整个视野被青蓝色填满，古楼间还弥漫着雨后的飘渺云雾，颇有远古仙医隐隐于世的遗风，神秘而壮观，安宁且寂静。
但萧长宣心里却还只有楼寻的“我是凡人的半仙”。
那句话余音晃荡，叫这位视天地众生如蜉蝣的魔尊不禁勾唇。
“也不知道哪来的立场说出这话……还凡人的半仙。”
他垂下眼，侧眸看向身后。
当时事急从权，在徐家地宫传送到附近仙医院，为救楼寻炸了两个房间之后，因为动静太大，又涉及青山谢家，几人就被姗姗来迟的仙盟送到了青山。
青山别的不说，医疗条件确实是外面比不了的，不过几个时辰，在外头还气若游丝的人就已经状态安稳……而且，睡得酣甜。
萧长宣默默盯了塌上熟睡的楼寻片刻，随后跳下窗棱，走到塌侧坐下。
他指尖轻缓地掀起床边垂帘，微微俯身，脑后凌乱狼尾长发从细长银链发饰里穿过，垂落在楼寻嫣红的眼尾。
萧长宣扬眉，这才发现原来楼寻眼尾还有一条胭脂般的勾红，他肆无忌惮地朝楼寻脸上摸去，指腹摩挲过楼寻眼下。
“果然还是这版好，”萧长宣越贴越近，“第一版就没这些合我心意的小设计。”
还想细看，身下的人却猝然睁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萧长宣毫无羞耻心地咧开唇，一句“娘子”还没出口，楼寻就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呜！”萧长宣捂着鼻子仰倒在床，“嘶……你也太用力了吧……”
“你！”
惊醒过来的楼寻满脸戒备，长发散满肩头，浑身都炸了毛，“你干什么！”
萧长宣放下手，高挑的鼻梁通红，语气幽怨又委屈，“我能干什么？我们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夫，你每次都这样，能不能顾虑为夫感受……”
“萧长宣，”楼寻明显跟他不在一个频道，打断他道，“你才保证过让我神志清明活着。”
“……切，”萧长宣委屈语气兀地散了，“你不懂真没意思。”
“不懂什么？”楼寻还是那幅正经表情，他体内魔气平息，瞳色恢复正常，如同黑曜石，十分漂亮。
说罢，他环顾周遭，透过窗棱看见了天空悬浮全息屏下面的金龟家纹，长眉微蹙，问：“我们现在在青山？”
“是啊。刚到，你才在谢家地盘睡了几个时辰。”
“其他人呢？”
“都是些金贵的少爷小姐，当然是被送回去了。”
楼寻：“……”
楼寻：“你好好善后了吗？”
这就是问那群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小孩是怎么处理了。
“用之前神识领域的连结点把不能说的记忆都封了，只是封印，不会伤害他们，至于其他，罪魁祸首自己也怕，用不着我们管。”萧长宣撑着身子歪头，“这个善后满意吗，楼半仙？”
“……”楼寻偏过头，起身下床。
他这几天又是灵脉干涸又是符咒神临，身体就算经过治疗也异常虚弱，下床时差点站不住。
萧长宣伸手去扶他，被楼寻打开。
“不需要。”
“好吧。”萧长宣也不坚持，揉了揉手背就靠在榻栏上，修长的指尖拈玩着自己的铃铛发饰。
银链紫铃的叮铃轻响中，他目光明晃晃地落在楼寻只着单衣的细瘦腰腹上。
这人是一点都不掩盖对楼寻皮相的欲望。
楼寻嫌弃地扫了他一眼，迅速穿好了衣服，把自己拢得严严实实，领子都拉到了下巴。
他自己的衣服早就在徐家地宫烂成褴褛，身上是谢家的弟子服，天青为绦，银光作底，腰部霓虹荧光条和领口谢家家纹交相辉映，古韵和科技在他身上奇异的融成一体，风姿绰约。
萧长宣侧身躺在床上，一手支颐把楼寻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条耳坠：“太素了，你配艳色好看，试试这个？”
楼寻看过去。
那耳坠红玉为钉，银丝坠星，小巧而精致，像是女儿家的饰品。
他连滚都懒得说，抬脚就要往外走，萧长宣却打了个响指，脆声落下那刻，楼寻耳垂微疼，伸手一摸，红玉已经坠在了耳边。
“萧——”楼寻咬牙回头，却对上萧长宣紫光微闪的眸。
魔尊眼神淡淡，倚在塌上轻轻抬指，楼寻灵力感知瞬间被触动，发觉未知的阵法正通过耳坠裹上他面庞，但并不让人觉得危险。
【稳定易容阵用的，不舒服也暂且忍忍。】
说罢，萧长宣眸光微偏，落在了楼寻身后。
楼寻也跟着看过去。
只见珠帘摇摆，雾雨朦胧，一个悬浮的电子光球正悄无声息飘在门庭正中央。
“叨扰半仙，青山谢家有请。”
*
青山谢家世代医仙，垄断凡间医疗，门下弟子无数，堪称桃李天下，现今凡间名号响当的医仙，无一不出此门。
悬壶济世，权势滔天，谢家理所当然站在了凡间世家顶端，他们占了凡间灵气最充沛的山界，常年山雾弥漫，古楼栈道隐绰其中，广阔无边。
楼寻和萧长宣现在就在这片山雾之中，他们乘坐蒸汽鲲鹏飞舟，从窗棂往外看，云海翻涌如同波涛。
“阿嚏!”萧长宣环视过金碧辉煌的飞舟装潢，最后落在中央悬浮蓝屏上，“湿度八成，青山人也不怕得风湿。”
楼寻没理他，推开窗棂探头往外望，长风吹乱他银白长发，耳垂殷红吊坠跟着闪烁，他垂眼，在穿行而过的山林雾霭中看见了无数弯着腰的人和高悬的供灵法阵。
“那是凡人雇佣。”在楼寻发问之前，电子光球先一步飞到楼寻身边，“青山外围是灵植种植区，很多灵植娇气，不接受机器灌溉，非要人工照料。”
“……”雾风拂面，楼寻沉默一会后，道：“此处湿气半仙尚且难以忍受，凡人为何只着单衣？”
“灵植娇弱，穿着臃肿易伤灵植。”光球道。
楼寻关了窗，走回支颐赏景的萧长宣身边，魔尊哼着不知道哪里的异族小调，对此见怪不怪。
云雾很快开散，楼寻和萧长宣从鲲鹏飞舟上走下来时，寒湿的雨雾已经不见踪影，头顶阳光温和柔煦。
楼寻站在广场上抬头，眼前是绵延至视线尽头的玻璃长阶，金玄武投影在长阶下自由游弋，每一阶踏上去时，脚底玻璃都会荡出水波般的虚拟涟漪。
“二位半仙，已经到了主阁区域，请往明阶第十九阶传送。”
“明阶？”萧长宣好奇。
“嗯，”智能光球应答，“此处是青山专属传送点，每一阶都有传送阵，半仙们若想游行青山，可以通过此处快速游览。”
楼寻闻言蹙起眉，又低头盯着脚下荡开的波纹，神色逐渐奇怪。
“这么客气？”萧长宣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异常，对这台阶相当新奇，“不要权限吗？”
“半仙既来青山，即为青山贵客，”智能光球答得很人性化，“于贵客，青山无不通行。”
“呵，”萧长宣扬眉，“那真是宾至如归。”
人工智能没听懂他的阴阳怪气，直切正题：“请两位半仙移步第十九阶传送，青山谢氏邀二位前往中央主阁出席审判。”
楼寻踩着阶梯往上走，他大病初愈，脸色颇为苍白，“审判？”
“谢家外门子弟林空青偷盗家传阵法，需二位入场作证庭审。”
楼寻对这个名字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是那个在徐家地宫用溯时救了他一命的女孩。
“谢家家事，”楼寻停了脚步，“要外人凑什么热闹。”
“麻烦半仙，规矩如此。”人工智能说。
萧长宣扫了一眼它，眼角弯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唉，人家都对我们这么客气了，去看看吧。”
说罢，负手往玻璃台阶上走，不动声色领先了楼寻两阶。
楼寻脸色不善地跟在他身后。
【鸿门宴。】他垂眸看着自己脚下荡出的圈圈涟漪，在神识里和萧长宣传音。
【鸿门宴也没办法，】萧长宣没回头，【青山有钱又有权，一个山头都有两个徐家地宫大了，我们对外就是两个默默无闻的散仙，哪有什么权力拒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楼寻道。
【非奸即盗好啊，】萧长宣道，【心怀不轨才会……露马脚。】
忽而“滋啦”一声！
像是什么东西信号不良，在萧长宣踩上第十七阶的时候，一个全息蓝屏毫无预兆地从玻璃台阶上闪了出来！
蓝屏上显示着身高体重及灵根等数据，数据相当全面且实时可视化，但数值却不断变换着，明显人为干扰紊乱。
“你们世家大族对贵客的见面礼挺别致。”萧长宣转眸瞧向人工智能，“这什么？隐私窥探？”
楼寻见此，心思猛地沉了下去——半仙世家虽然都会对来客进行信息收集，但何曾需要这么全面的数值。
青山在怀疑他们。
“而且身高错了。”萧长宣不满道，“本仙身长七尺九六，你这足足矮了三寸。”
楼寻：“……”
“……”人工智能对着蓝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答：“半仙担待，青山珍兽灵草遍地，为防有心人潜入青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损失，所有青山来客都需要接收检测。”
“青山觉得我们是贼？”萧长宣紧逼着问。
“不敢。”智能光球若是人，想必现在已经出了一头冷汗了。
“不敢为何侵犯隐私，”萧长宣笑，“青山准备如何给贵客赔罪？我瞧你们山头的灵植很不错。”
“这！”光球立刻飞起来，刚出声，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又做低伏小地回到萧长宣身边，“青山西，半亩灵植，半仙看如何？”
“三亩。”萧长宣道。
“一亩半。”
“四亩。”
“两亩，真的不能再多了。”
“好，世家大族一言九鼎，”萧长宣薅羊毛点到为止，他笑眯眯朝上伸手，“请。”
话音落下，原本紊乱的数据屏霎时恢复正常。
终于应付过去，智能光球晕乎乎地重新飘起来引路。
【你看它飘都飘不直了。】萧长宣狡黠地冲楼寻眨眼。
【灵植珍贵，连城千金，你开口就是三亩。】楼寻道，【狮子大开口，过于张扬。】
【两亩是多少？】萧长宣诚心问，【我一开始准备讲十亩来着，我还嫌少呢。】
【……】楼寻无语抬眼看他。
一个浪迹凡间百年的魔尊，怎么如此不食人间烟火？
他翻了个白眼，刚要继续向上走，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那只手指节修长，骨肉分明，力量感和美感兼具。
就是指甲上涂着渐变银紫，指腹还戴着吊着小铃铛的银链环，妖异且花哨。
楼寻盯着那支手良久，嫌弃地牵了上去。
萧长宣立刻攥紧他指尖，边上阶边回头和他咬耳朵：“还有更张扬的呢。”
楼寻疑惑蹙眉，下一刻，他走上第十七阶——
咔嚓一声脆响！整个台阶从楼寻脚下蔓延出蜘蛛网般的纹路，全息蓝屏闪了两下花屏，最后便跟阶梯里散出的金光一同消逝——
阶梯碎了！
“你们这阶梯怎么回事，”萧长宣幸灾乐祸，“我们家小楼轻得我一只手就能捞起来，在你们这站上来就碎了。说好迎贵客，这就是青山的态度？”
楼寻头一次没反驳萧长宣乱七八糟的称呼，配合他看了眼脚下，而后斜睨向人工智能。
漂浮在半空的人工智能像是被吓傻了，半天没蹦出一句话。
青山谢家高门显贵，家产雄厚。通天明阶每一寸都是万年玄武晶打成，看似透明若无物，轻薄灵巧，实则每一阶都有上千法阵隐息连结，效用独特，坚不可摧。
但被一脚踩碎了。
而且破坏得十分精准，除了第十七阶，其它半分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