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已至。
单烽也仰着头,那黑雾喷涌的一幕仿佛从噩梦中而来,令他赤金双目中腾起血色。
血肉泡影。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它施展的全过程,看到那些影子怎么脱体而出,变得如刀剑般凝实,向他冲荡而来。
这一幕在注目中是如此漫长,实则不过短短一瞬,他心神剧震,仿佛身后还是昔日的弟子与同门,年轻的面孔来不及细看,如雾如烟般升腾,胭脂末般的齑粉扑了他满身。
抓不住的手,救不得的人。
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满腔俱是冷却后又凝固的铁水,双手搬起一面金鼓,一跃而起,迎向了楼顶的巨裂。
金鼓如火中锡箔一般,瞬息消融,所化作的铁屑与乱影一道扑在单烽身上,那一瞬间简直如身坠阿鼻地狱,剧痛燎天,他遍体都泛出熔金般的炽光。
他虽拼死挡住了禁术,可云韶楼早已不堪重负,八根巨柱齐齐崩裂,楼中的一切都如同飞旋的刀剑般,向众人倾泻而下。
单烽脸孔狰狞,扭头喝道:“楼要塌了,快跑!”
“小心飞檐,前头还有地裂,结土石阵——”
“师弟!我师弟还在楼里——”
“别回头看了,危险!”
谢泓衣手背向外一拂,楼中涌起一阵清风,将众人向门窗逐去。
清风无情,须臾消散。
他这具身体如败絮一般,由银钏强行灌入体内的风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失,转眼就散尽了。尊者所赐已是梦幻泡影,真正属于他的,唯有一袭孤影,和那由千刀万剐中得来的力量。
第三步棋。
血肉泡影施展后,影子狂性大减,他已能够承受了。收回影子的时机终于成熟,只除了他手腕上,那一缕刺目的红线。
单烽狂乱的心跳声,正由红线彼端涌来。
和方才的鼓声相比,这声音又是另一种难言的煎熬了。
谢泓衣双眉紧蹙,循声抬头,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单烽的身影,楼中又是一暗。
八根断裂的巨柱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使,向他砸来!劲气才一迫面,他已喷出一口血来,那血中都是细密的冰晶,显然五脏六腑正因寒毒飞快凝结。
雪练对他恨之入骨,尸位神更是一心除他而后快,就连一线之隔的单烽,那心音里涌动的也是烈火般的恨与——
心音近在咫尺。
一道身影向他疾扑过来,犼体暴烈的金光笼罩了他,让他一瞬间如同置身火海之中。
雷鸣般的心跳声。
轰隆隆!
八根巨柱,像是被沉默的山岳横截了,没有半点儿震荡到谢泓衣的身上。
单烽无暇看他,半侧过去的颌骨紧绷出凌厉的直线,那是一个习惯性的咬牙的动作,亦是发怒的前兆。
咔嚓。
雪凝珠迸碎齿间,单烽反手一挥,烽夜刀一闪,已将那八根巨柱重又扫回了原位。此举不过粉饰太平,却也强行延缓了云韶楼成片垮塌的速度。
“鬼菩萨,”犼体之下,单烽以一种迟缓到生冷的语调道,“你急着拆楼,想跑?”
应天喜闻菩萨居高临下,怨极而笑,面目皆被阴冷的红雾所掩盖:“漫世间痴男怨女……哈哈,有趣,有趣!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关你屁事。”单烽道。
他虽是以身相护,左手却死死钳制着谢泓衣肩侧,手臂肌肉悍然贲突,在蒸腾的体温下,更如烙铁一般。
那一瞬间的皮肤相贴立时唤起了谢泓衣记忆中最晦暗的回忆,和烙印在身体深处可耻的本能。他浑身剧震,竟生生自单烽虎口下挣出了半寸,却被后者反手抓住银钏,再一次拖回犼体那火海般的光芒里。
“不要命了,跑什么?”
谢泓衣根本来不及答话,胸腹剧烈起伏,在一阵可怖的冰裂声中,再一次喷出了一口掺杂着冰碴的鲜血。
单烽脸色微变,犼体金光暂退,猛然伸手按向他后颈。
瘟毒一汇入经脉,便如百川奔流,哪里是能轻易截停的,单烽才触及那隐在衣下的皮肤,便觉处处皆如如刺骨的寒玉一般。
他并指如刀,刚向着寒气最重的一条经脉划去,对方已在急促的喘息中向他回过头来,目中却殊无领情之意,唯有一股翻涌的盛怒。
“别碰我!”
“翻脸无情。你都忍到现在了,不是么?”单烽哄小孩儿般道,“再忍忍,听话。”
谢泓衣用力闭目,胸口起伏的幅度被强行压制住了,只是脊背处细微的战栗仍未消散。单烽倒也不是非得逞能,信手抓了只乱滚的酒杯,向不远处一掷——
酒杯精准地砸在楼飞光手腕,洞穿了风障的薄弱处。百里舒灵紧跟着惊叫一声,捂着额头的淤青回过头来。她身边的百里漱一把抓住跌落的酒杯,面露警惕之色。
透过身形模糊的单烽,一行三人已然望见了谢泓衣倒伏在地的身影。
百里舒灵道:“谢城主,你怎么了?”
单烽笑了一声,低头道:“谢泓衣,刚结的善缘来了,你在等这个吧?”
谢泓衣伸手抓住他襟口,扯着他附耳过来,轻声道:“不如看看头上的恶缘。”
那呼吸如冰雾一般,触在单烽耳廓,令他不动声色的眯了一下眼睛。
“你不肯出楼,当然是还没能物尽其用。”
谢泓衣道:“毁全城吉物,换吉凶,绝祀,杀!”
他喉中气息渐竭,这一句话轻若游丝,却透出无可错认的杀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