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嚭很快安排好了一切,他将范蠡带到一扇门前便走了。
范蠡打开那扇木门,一位衣着鲜亮的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她闻声转身,看清来人时,脸上乍现出灿烂的笑容。
“范郎!”
“夷光。”
——其实我们村子里,有两家姓施的人家,我们家住在村西,所以村里人都叫我西施,其实,我的名字是施夷光。
西施在溪边向他说着自己的事情,那羞涩喜悦的少女娇态,还宛如昨日。
我的蠡字,是蛀虫的意思,可能我爹希望我以后是一个大懒虫吧!
西施听着他的自我打趣,开心地笑着。——
在这间简陋的小屋子里,过去的种种就仿佛随着每一步的靠近,浮现贯穿两人的脑海。
他们靠近彼此的每一步都那么沉重而缓慢。
而想到那日的种种细节,范蠡心中更是难以忍受地痛。
——在栖身的小屋。
他拒绝了她父母让他带她远走高飞的提议。
他说,“我不能离开吴国一走了之,因为大王还在吴国。如果我不回去,大王会被夫差杀死,我不能做这样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施母说,“难道,你真想让吴王把西施抓去?你知不知道,西施已经……”
那时,为了不成为他的负担,她隐瞒了自己的处境,那时,她就准备一个人扛下一切了么?他当时为什么就没能再细心一点,察觉她的艰难?又或许是她本来想说的,见他不肯带她走,她才只能选择隐瞒。大概那时,她对他失望透了吧。
在他的怀中。
她问他,如果不回去,大王是不是真的会死。
他回答,只有死。
她说她明白了,明白了不应该那么自私。
大概那时,她是真的死了心,觉得他不能给她依靠了吧。所以她想让他再陪她三天,可他最后连一天都没有做到。
她说,“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并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在做你应该做的事。”
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傻”姑娘。——
此时范蠡已走到西施的面前。
——在映霞谷。
他说,“如果没有大王,我不会离开映霞谷,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我范蠡。大王不但帮我报了父母的仇,还与我这样一个汲汲无名的山野之人引为知己。”
她说,“范郎,不要顾忌我,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
他百般言语梗塞于心,只能道,“我范蠡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死而无憾。”
他还答应下次为她舞剑,她还许诺以后为他跳一支完整的响屐舞。
可是,他们竟没有下一次,也没有以后了。
那时,她甚至聪明地猜到他的来意,还告诉他,“不要急着和我告别好不好,把我们的未来就交给命运吧,无论我们的结局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西施,为什么,这世界有如此美丽、善良又坚强的女子?——
此刻,西施一身绫罗,宛若仙女般站在他的眼前,却闭口不说什么,只是莞尔笑道,“范郎,我学了一支舞,想跳给你看。”
范蠡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眶似已湿润,然后缓缓道了一字,“好。”
西施走到屋子中央,舞动起来,步态轻盈,身段婀娜,笑靥如花。
没有音乐的伴奏,没有鼓掌喝彩,没有千言万语,两人只是沉默,一个在跳,一个在看,却似已诉尽衷肠。
如果,早知今日,他还会做出相同的决定么?范蠡看着西施曼妙的舞姿,在心中问自己。如果,那日便知晓西施的处境,他还会那么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吴国,回到勾践的身边么?
范蠡第一次发现,他竟不敢想象要如何面对那样的抉择。
他心底竟也会如此懦弱!
他那时的坚定,他可以做出那么“伟大”的、“大义凛然”的决定,是西施牺牲自己换来的,不是么?西施将这个艰难的抉择留给自己,而让他可以坦然地离开。
想到西施今后的人生,他视线早已模糊......
在此分神之际——突然,西施一个旋转回身,手中竟突然多出一把匕首,飞身扑刺过来。
还在思绪中的范蠡神色一凛,抬手一拍,将西施手中的匕首击落。
范蠡惊恐地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我想如果这样的话,或许可以杀掉夫差。”西施有点慌张地答道。
一句话,范蠡恍然明白了西施此次来吴的目的。
他迅速转身来到门口,左右张望一翻——并没有监视他们的人,伯嚭在给人小恩小惠方面倒是做的很大方,他松了口气,连忙合上门,然后回身走到西施身边,拉住她的手,紧蹙着眉盯着她,严肃而强压着怒气问道,“是哪个该死的教了你这些,我要宰了他!”
“没有,是我,是我自己学的!”西施忙解释道。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再碰这个!以后都不要学!不要想!”范蠡的表情十分严肃,这是西施第一次见到范蠡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同她说话。
“为什么?”她委屈道。
“因为这会害死你的!”
“为什么?”她又不解地问,“如果我做了吴王妃,我就是最接近他的人,我要杀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只要他死了,我们的越王就可以回国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你以为夫差死了,大王就可以回到越国了么?可能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处境会更危险!如果他死了,伍子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大王,铲除所有在这里的越国人!”范蠡越说越激动,面露更加担忧之色,“再说,夫差的武功那么高强,也许你的匕首还没拔出时,他就已经把你杀死了!”
西施听着范蠡的训斥,一时有些怔愣,她听范蠡言辞严厉地讲着这些她陌生的斗争,有点茫然,她慢慢地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倏然抖落下一滴眼泪,紧跟着,整个眼眶都盈满了泪水。
范蠡这时才察觉自己过于激动和紧张了,心倏地一软,走上前去,轻轻抱住她,轻柔地问,“对不起,吓到你了?”
西施啜泣道,“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范蠡将她拥在怀里,摇了摇头,“不,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范蠡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那样拥着她,片刻之后,才声音暗哑地说,“你没有错,错的是我。”
西施哭地更伤心了,“我离开越国的时候,拜别了父母,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尽孝了。我本来打算一死了之,可是,我还是奢望着,希望能再见你一面。我带着必死的决心来到吴国,我本以为再见你一次,我就满足了,我就可以与夫差同归于尽……”
她伤心地问范蠡,“原来,就算我不怕死,我肯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杀掉夫差,也是不可以的么?”
“范郎,你告诉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怎么做才是对的?”
范蠡的眼眶中也有些湿润了,但他尽力地扬起了头,强忍着泪水,紧抿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更紧地拥抱着西施。
他在知道西施来到吴国的那一刻起,也在不停地追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
他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们两人只是更紧地相拥在一起,竭尽全力地相拥,却都同时不去碰触关于两人的感情。
过了好大一会儿,西施的哭泣渐渐止住了,她含着泪问,“范郎,你们做的这些,都有用么?越国真的还能复国么?”
范蠡虽然表情沉痛,但却依然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国之所以为国,得看他们国家有没有宗庙。虽然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给吴王做奴隶,但自周至今,多少诸侯国被灭,却没有哪个国家像越国一样,一直有自己的宗庙,有先祖的祭祀。”
他的声音如他的信念般令人信服,“正因为我们有希望,我们才做这么多事。”
范蠡的手温柔地抚顺着西施的秀发,抚慰道,“但我们现在不能硬拼,因为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只能等待。”
“我们是不是都不能再回头了?”西施伤心地问着。
范蠡不知怎样回答西施,只是更紧地抱着她,“答应我,好好地活着,保重自己。”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话,意味着什么意思。
西施想起来吴国之前,文种曾对她说的一段话。
文种从施家父母处得知范蠡拒绝带她远走高飞的事,于是,带她去了越国的万人冢——那里是用来纪念越国无数为国捐躯的亡魂的地方,那里,还埋着传闻中槜李之战牺牲的三千死囚。
文种说,“你我都该了解,范大夫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当时越国被灭,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再不济也可以争取留在越国,不必陪大王去吴国过这种屈辱的生活。但他宁愿涉险。”
“西施姑娘,我与少伯为友多年,我了解他,所以我相信,他爱你,是真的,但是,为了似你一样无辜的越国百姓,少伯宁愿牺牲自己的感情,也要重入虎穴。他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内心又何尝不痛苦呢?”
是啊,他们都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形势如此,早已由不得他们。
“范郎,”西施问道,“你爱我么?”
范蠡坚定地回答道,“爱。”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西施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既然不能杀了夫差……”西施顿了一下,坚定道,“我会做夫差的女人,帮你们完成复国大业。”
范蠡眼中滑过一抹痛色,而后摇了摇头,痛苦道,“不,我不需要你帮助我。”
“为什么?”西施道,“我会努力的,我可以的。”
范蠡眼中痛苦更重,“不,答应我,先要保护好自己,我,……我恐怕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西施这才突然明白范蠡的意思,啜泣道,“是不是以后我们都不能再见面了?”
“怎么会呢,”范蠡回答地艰难,“只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就要行君臣之礼了。”
范蠡的每一个回答,都在把两个人陆续地带回到现实。
“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了,是么?”西施充满期望地望着他。
范蠡注视着怀抱中的西施,注视着她的坚强、她的勇敢、同时还有她的天真与她的单纯,她还远远没有做好卷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的准备,她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她以后日日面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好怕,那时她会绝望,会崩溃,会失去活下去的力量。就像曾经的勾践一样。
于是,他点了点头,轻声说,“是的,很快就过去了。”然后他道,“这件事办完之后,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西施破泣为笑道,“这是你的承诺么?”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离开的时候,西施说,范郎,能为我盟誓终身么?
见他始终没有回应,她又笑着说,即便不能实现,我也想听你说,哪怕听听也好。
他仍然那么理性地没有做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当时以为,不再做出不理智的承诺,不再给西施虚幻的未来,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但此刻他却动摇了。
因为此刻,他要给她希望。
他知道,他现在,是西施唯一的希望,是她未来黑暗而危险的宫廷生活中唯一的指望与根基。
更可能是这样一个孤单无依的女子、面对残酷的现实后、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于是,范蠡再次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闭上了眼睛,最后,郑重地坚定地点了点头,“是。”
“还记得那天在映霞谷,你让我盟誓么?”范蠡道,“其实那天,誓言已在我心,今天,你还愿意听么?”
西施的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
范蠡凝视着他美丽的眸子,坚定道,“天地为证,山水为盟。今日,我范蠡娶西施姑娘为妻,一生一世,爱她护她!”
西施听着,心头先是一震,等范蠡话音落时,她已经泣不成声。
“真的么?”西施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范蠡认真而深情道,“只要你愿意,只要你不嫌弃现在的我给不出聘礼,我们也没有仪式,只要你不觉得太过于委屈,……”
不等范蠡说完,西施再次泣不成声道,“我愿意!”
范蠡点头,心中亦是百感交集,片刻后,他对她叮嘱道,“所以,你要答应我,今后,无论如何,要保重自己。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要想办法先跟我商量,不能擅自行动,好么?你要时刻记着,你不是一个人,你是我的妻子,你还有我,明白么?”
“好,我答应你。”西施的双眼中再次盈满了泪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我会等到我们成功的那天,我会等到你实现诺言,摒弃一切凡尘俗事,带我泛舟五湖,过快乐的日子。”
范蠡看着她,点点头,“好。”他也哽咽道,“到那时,我会光明正大地去迎娶你,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他们再次紧紧相拥在一起,他们都清楚,曾经的缠绵悱恻,曾经的绕指柔情,曾经的海誓山盟,曾经的朝思暮想,即便已融进两人的生命里,从此时此刻起,也都将化作前尘往事,不能再触及。
离开这里,将会是新的残酷人生的开始。
而范蠡比西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但愿,为了这个誓言,为了他,西施能坚强地活下去。
这个誓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范蠡却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在西施眼中,这或许是他对爱情的承诺。但在范蠡心中,这是他对一个生命的承诺。
从今以后,他将像保护勾践那样,用尽全力去保护这个美丽而勇敢的女孩,他的妻子。
这夜,西施离开之后,范蠡坐在马厩的草垛上,遥望着远处的吴王宫。那里,正在大摆筵席,庆祝一天的狩猎。
他不知道那偌大的王宫中,哪一处宫殿,是西施的容身之所。
勾践这时走到了马厩旁,望着坐在草垛上的范蠡。
他为夫差牵了一天马,在各国诸侯面前受尽屈辱,此时也是身心俱疲。
可是,他并没有回去休息,他拖着疲惫的步伐来到范蠡的身边,却扑通一声跪在了范蠡的面前。
范蠡一下子从草垛上跳了下来,也跪在勾践面前,扶着勾践道,“大王!你要让范蠡成为千古罪人么!”
勾践低着头,不肯起来,“少伯,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是我对不起你,太难为你了。”
合仪也跪在了勾践身旁对范蠡道,“范大夫,大王今天知道西施姑娘的事后,心里太难受了。”
范蠡目光变得呆滞,听着勾践与合仪的话语。
勾践悲愤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先是出卖自己,然后出卖臣子,现在又要臣子出卖自己心爱的人,”勾践望着范蠡,自恨道,“我配做什么君王,我配做什么君王!我岂不是成了天下诸侯的笑柄了!”
范蠡却立即收起自己的悲伤,咬牙正色道,“大王,西施现在已经成为拯救越国的关键,你放心,我范蠡不会只顾私情,不顾国家大义……”
勾践摆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下去,范蠡这强自压抑的样子,看着让他心痛和愧疚,“少伯,是我这个做大王的没用,当初不听你的劝告,一意孤行,才落得今天的下场,但如今,甚至要连累你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我愧为你们的大王。”
范蠡低下头,低吟道,“这不算什么,大王,”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抬头,艰难地扯出一丝劝慰却惨淡的笑道,“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了。”
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了。
说出这样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痛彻心扉。
勾践看着范蠡,又望了一眼身边的夫人合仪,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我明白,我明白,”他道,“现在,我做夫差的狗,做他的奴隶,做他的马夫,都是为了今后能够复国,庇护越国的子民。到那个时候,寡人一定会为你,为西施姑娘讨回公道!”
范蠡点了点头道,“谢谢。”
望着范蠡失魂落魄般走出了茅屋,合仪心中不忍道,“大王,等我们越国复国了,您一定要给范蠡封官加爵,好好地报答他。”
勾践却摇了摇头,叹息道,“范蠡他要的不是这些,要不然他早跑夫差那去了。”他望向院子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的范蠡道,“他是一个侠士,给他这些,岂不是辱没了他?”
这夜,在漫天星空下,望着吴王宫的方向,范蠡坐了整整一夜。
他知道,事情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但他好矛盾,他一方面希望,西施可以不那么聪明,不那么美丽,很快被夫差厌弃,遣送回越国;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西施可以得到夫差的青睐,劝夫差送大王回到越国,只有这样,属于他们的一切灾难、他与西施的苦难悲剧,才有真正终结的一天。
可这牺牲的,不仅仅是范蠡的爱情,而更是一个女人的一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