叉猡在不认识的村落之中醒来,询问居民而找到蕴姬所在的时候,后者正站在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之前,与玄狐对谈。
“你为什么要搬过来这尊石像?”
“因为,常欣说,想要见到锦烟霞。我从地门,将她带回。”玄狐缺乏感情起伏的断句,慢慢回答道,而不意识自己所说的是怎样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你能不受到地门钟声的影响?”蕴姬确认道。
“能。那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玄狐问道。
她先是愣住,而后轻笑赞同,“也是。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叉猡闻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怎么会不重要!如果他能够进入地门,就可以将王上带出啊!”
不料玄狐突然发起怒来,“你们想要救人,为什么不自己去救人?却都要求别人去救?”
“因为你能不受到钟声影响!”叉猡立即答道。
但玄狐对此答案并不满意,仍然贯彻着那一腔阴沉冰冷的声音反驳,“因为我能,就应该做。那为什么不是说你们无能?有价值的就都来拜托,没有价值的时候就没人来理,这就是人族,这就是感情吗?那我不要学习感情了。”
“你这人怎样这般说话!”
“与我无关。我不是人,”玄狐继续面无表情地对气得意图拔刃的叉猡陈述事实,“你实力不够,打不赢我。”
“你!”
关键时刻,是金雷村巫女常欣的呼喊终止了险些的走火。玄狐明明听到,却头也不回地闪步溜掉。作为普通人族,并无半点武功术法傍身的常欣,自然是追赶不及的。
“玄狐!玄狐啊!”拼命紧跑过来的常欣扶着膝盖唉了一声,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叉猡犹然一点愤愤,“这家伙说话神神怪怪,还说他自己不是人什么的。”
“啊,抱歉,玄狐不是有意的。他最近在学习人的感情。是我教的不好。”常欣连忙解释道。她这时才抬头看见石像的细节,不由得惊呼出声,“这、锦烟霞!怎么会这样!”说话之间,望着石化的锦烟霞已有清泪淌落下来。
蕴姬顺着她目光的方向,望向这个近来在江湖之中声名叱咤的白蛟魔女,“大概,是不想收到地门钟声之洗,所以先将自己封闭了。这石化之中还存有一丝龙力,也许,还有恢复的机会。我先前还在奇怪,玄狐一块魔世的不摧铁,要学什么人的感情。原来是巫女大人你在点化顽石。”说着还有意做出一副阿弥陀佛的姿势来。
常欣接过蕴姬递来的绫帕,揩去泪痕,眼犹余红轻嗔道,“玄狐真努力呢。他之前不懂,做错了事,但是现在已经洗心革面了呀。”
“这是洗心革面的成果?”叉猡对此表示怀疑。
“是你拜托玄狐去地门捞锦烟霞吗?”蕴姬问道。
“是,但是之前我拜托他好几回,想要他去救回俏如来和锦烟霞,他都没有答应。对了,俏如来,你们有见到俏如来吗?”常欣急切道。
“没。”叉猡还要说什么,就被并不遮掩气息的欲星移所分神,她对这个鱼龙穴事件的始作俑者印象不佳,不自觉握紧了骨镖,作势警戒。
蕴姬虽知他步步走来,却有意回避注视来人的目光。古怪的沉默阴云般聚拢僵凝,不明所以的常欣看看叉猡,又看看神色不明的欲星移,连忙自己站出来调停介绍。
“小云姐姐,这是鳞族师相欲星移。师相,这是先前在附近走医的小云姐姐,和她的朋友叉猡将军。她们是昨日刚刚到的金雷村。”
“为什么要向这个人说明——”叉猡甚是不满的声音为蕴姬轻缓打断。
“……见过鳞族师相。”
娴雅温婉的低首敛衽之间,却好似某种先发制人的警告与定义。欲星移若无其事地接下了这无声息的串供,“你们也是为了苗王而来的罢。冽风涛正在金雷村。”
“真的吗?我就知道他心中还是有王上的。”得知冽风涛为苍越孤鸣而来,叉猡立即大为欣慰。常欣自请为她带路去见。
“玄狐有向你提及俏如来吗?”支开二人走出不远,欲星移忽然出声问道。
蕴姬却不应招,反问他另一件事,“龙涎口之战就这样算了?”
事到如今,借口退守海境的布置近乎完全瓦解,对于凰后与雁王这般层次的聪明人,鳞王未死一事已是昭然若揭。
“现在已不是重点。”欲星移意有所指,“你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
“那么现在的重点,是地门还是雁王?无论是哪一项,都与常欣无关。”
“如果你有更好的策略。”
“我有更糟的情报。大智慧选择了苗王作为新的躯壳。千年造诣,加之苗疆王室的三部宝典武学,恐怕不是一个玄狐就能解决一切。”
“但最少要带回俏如来,以灭却之阵清除地门影响。”
“难道师相大人无法运筹帷幄,指战此局?”
“你想让海境卷得更深吗?”欲星移声调略提,定目凝眉。
“鳞王,太子,师相。我真正不知道还有怎样算是卷得更深。地门既然已经控制了苗王与俏如来,直接操纵他们下令两境之众自投罗网,岂不简便?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金雷村对峙僵持。”
“也许是缺舟还能阻止违背初衷的做法,也许是无垢之间的演算限制了地门的扩张速度。无我梵音的基本模式是六个时辰响起一次,这个间隔的时间越长,则攻击地门的时间也就越长。”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算不上好消息,这意味着主动权还掌握在对方手中。”
“只要玄狐这个不受钟声影响的异类存在,地门就不会放弃对金雷村的进攻。为了让废苍生制作对抗地门的思能装置,我已请温皇取回颠倒梦想。”
“神蛊温皇会出手,代价是什么?”
“一条手臂。”欲星移说得坦然自若,仿佛不觉招惹了何等可怕的存在。
蕴姬难以置信地回望对方,这样并肩而立的咫尺可及,在那双仿佛永远举重若轻的静渊深瞳边际,得以窥见不老神话的冰解细痕。风乍起时,习以为常的鲛绫宽袖,倏忽荡出陌生清癯的折角,记忆里华光烁烁的眼下细鳞,不知何时干燥起翘,失活一般翳白。
唇线试图展示惯常的讥讽弧度,但齿牢紧闭舌关,不得一字出口,方才情报与时局交流的顺畅无虞荡然不存。该说的大事已然说尽,不该说的小事却也没有开口的理由。许是她失神得太久,欲星移不免要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这熟悉情境如历经重演,她阖眼之间转瞬收落目光,才觉往昔心思玲珑百结,至今竟如逝水,难觅影踪,唯余淀底沉沙,一地倒不出的怅然。恍惚之间耳边似乎应当重现那句今后要过一段艰苦日子的慰言,就像是她离家之年所得到的那样。
然而事实上,欲星移所说的则是,“你本不该来。”
逆反之心顿起,呛声先于思虑疯转起来,“若非你们师兄弟同门竞技,是上来就压王牌。那当然是不用。”
“你说得,是哪一个王?”
“有区别吗?”
“也是。”
是时,天际忽来一障浓云遮日,四下光晕黯淡,难辨轮廓。原本立在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人影,也似卷上墨迹忽泼了水去,不明不白洇散开去,一片沉甸甸的混沌不清。在长久的沉默里,杂泛而均停,既见之不明,而又治之不勇。
“看到鬼!你安怎会在这里,还有欲星移!”梦虬孙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她的面前再次确认,“常欣说起我还不十分信,真正是你!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如错隔世的静寂,被梦虬孙高调打破。接近凝实的某种禁锢的氛围,骤然消散,烈日火龙霸然烧穿霞笼,荡开云光,裁过脉脉间隙,将不规则的光斑投在地上,跳跃闪动,空气仿佛重新自由流淌起来。
“现任的苗疆大祭司,是为苗王而来。”欲星移不轻不重地落下结语,随后理袖一揖,“情报交换已毕,请了。”
“等一下。”蕴姬凝神注目在半步之遥的草叶微露之上,那将坠未坠的一滴圆莹颤巍巍挂在叶尖,随着欲星移行走时袍沿带过的气流,无所觉察而危在旦夕,“金雷村现有的战力,不足以与地门四个天护相抗。”
以思能装置接入意识进攻无垢之间,同时在地门外围拖战大智慧与天护的行动方案,至少需要俏如来、欲星移、铁骕求衣和神蛊温皇四人驱动思能。余下梦虬孙、万雪夜、雪山银燕、冽风涛和叉猡,这样的战力无法拖住被地门洗之后的藏镜人、千雪孤鸣、逾霄汉和独眼龙所扼守的防线,更遑论在无我梵音的限制之下,抵抗缺舟与苍越孤鸣。即便玄狐改变主意,愿意出手,战力仍然捉襟见肘。尤其是雁王动向不明,极为可能插手战局。
一言以蔽之,需要顶尖的高手外援。
欲星移向声源方向侧目,然而步程未停,亦不回头,声息平淡,“要快。要有决定性。”才有可能替代利用常欣逼迫玄狐入局的布策。
蕴姬当即应下这弦外之音,“我这就前往桃源渡口,走一趟。”她抬目一瞻,正见梦虬孙攒着一肚子疑问,但先一步止住,“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向你解释。”
梦虬孙一字未说就给堵了回去,眼刀剐过欲星移,又轻落到她眉上,压下另提,“先前雪山银燕也曾向道域寻求帮助,一群短视的家伙只看自家那一亩三分地,连门都不给进。我与你一道去,再不开门就给他踹开!”
“不,你要留在这里,看好常欣。”蕴姬拒绝道,“金雷村已成前线,人员往来复杂,甚至还关押地门成员在此。而龙涎口连接海境水脉,至关重要,大战将至,任何的变数都将牵一发而动全身。”
“常欣这么乖巧善良,她有什么好看着的啊!”梦虬孙疑道,“要看着,也是看那只臭狐狸!”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身无爪牙之利,宽宏良善便是死罪。”
白蛟与玄狐皆是至情至性,战力可观的存在,常欣以真心相交,这真心就成为旁人利用的可乘之机。
“这算什么狗屁道理!”梦虬孙怒斥道。
确是无稽之谈,但太多了。蕴姬想着,眼前如闪现片片人影,无论是苗疆王储,金雷村巫女,血雏岭之孤,甚至是她自身,太多了。
蕴姬掩下异色,收敛神情,“我与剑宗薄有往来。敖鹰宗主气量恢宏,并非拘于门户之见的庸众。至少会给我一个进门的机会罢。”
出乎意料的是,得知消息的敖鹰并未让人进入仙舞剑宗,而是亲自带她径直拜访紫微星宗。
百步见方的空旷之厅中央,一架形制复杂规格巨大的浑天仪置于高台之上。圆形穹顶密布错落星海云轨,熠熠生辉,夺人心魄。
一位青年道者严衣高冠,手持拂尘,冷眉不善地拦在眼前。
“有劳剑宗挂怀,不过师兄近日闭关,不见客。尤其是——”他说着瞥了一眼仍做苗疆装扮,而明显异于此地的蕴姬,“来路不明的外境之人。”
敖鹰瞧了一眼蕴姬的反应。后者但只一笑而过。太虚海境锁国日久,排外亦甚,只是自己改换立场,成为被警惕的外境之人,倒也颇有一点新奇的感觉。
冷冰冰的一道逐客令,敖鹰仍自语气温敦,徐徐而谈,“今日之事,前日拜贴俱已向星宗宗主说明。莫不是这几日,他的心疾有什么反复?这位是苗疆来的医者,可以请她进入瞧瞧。”
这话一下把对方点着了,“胡说八道!师兄容光焕发!”
“丹阳。”
人影随温和微哑的嗓音而入,来者容华极盛,雾鬟风鬓,清光如霜,泠泠浸银蟾影,端的是神仙人物。饶是蕴姬这般长于深宫,惯见殊色,也不免目眩神迷一霎。
“远客未迎。是颢天玄宿失礼了。”
她顶着丹阳侯怒目而视于无物,眸中惊艳未褪,由衷赞叹一句,“郎独绝艳,世所无二。今日方知,何为神君气度。”
“姑娘赞谬咯。”
寒暄至此,闲话不提。
“我时间有限,便有话直说了。不知星宗宗主有何事见我?”蕴姬当下开门见山问道。
“并非是星宗宗主,而是我。”颢天玄宿说起这话时,既有谦意,却又理所当然的恃才傲物之感,“地门之祸,大致情形,我已从敖鹰处得知。灏天玄宿,愿尽绵薄之力。”
“师兄!”丹阳侯反对的怒吼响起。
蕴姬讶在原处,略作思忖,尾指不觉勾陈理袖,却是不语。
颢天玄宿会意地复追一句,“我知先前道域拒绝支援,让姑娘心中有所顾虑。但这次,只是我与敖鹰两人的个人行为,与两宗皆无关联。这也是我要向姑娘说明的一点。”
敖鹰闻言亦是点头称是。
“前辈客气了。”既是私人之行,蕴姬也不再尊称宗主,“大恩待此祸平定,必当拜谢。现下事不宜迟,便请两位先随我至金雷村暂歇。”
“紫微星宗怎可离了师兄!我不同意!”眼见蕴姬几乎拍板定案,丹阳侯越发急怒,竟一壁攒住颢天玄宿的手腕,气势汹汹地挡在身前,“桃源渡口结界稳固,道域内战方平,尚在休养生息之时,剑宗要出便由他们,与我紫微星宗有何关连!”
“贵宗诸事,一向由丹阳侯代为署理。莫不是如今有何变化,这宗主一职已然改换?否则岂有以下凌上之道理。”敖鹰闻言目色微冷。
“你!”
“丹阳。”
便是蕴姬,也知丹阳侯这话实不妥当。当年忘今焉为私揽一境之权,阴谋操纵修真院惨案与道域内战,三宗凋零,实则紫微星宗损失最小,因而在如今道域实力最强。要说休养生息,三宗则更需要休养生息。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难不成紫微星宗避世内战,就真正毫发无伤吗?”蕴姬出声争辩道,“桃源渡口,只是术法结界,依赖人力运转。便是海境,依仗天险,尚不敢说能够独善其身,何论道域?”
“南冥广虚先前出境查探云杖消息,却落得身死道消,尸骨无存的下场。这些外境之人,心思诡谲,不可信任!”丹阳侯愤愤然道。
“坐井观天,无异于坐以待毙。南冥道者是为寻失落的道域王骨,遭人陷害。但也请阁下知道,若非俏如来反制恶徒,送归遗骸,那便是埋骨异乡,沉冤难雪的下场!不谋全局者,不谋一域。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蕴姬说到尾音,声调越发扬高,但她忽而喑噎一刻,竟有自刺己心之痛,下意识攥紧袖沿,如同紧攥住胸腔之中跳动之心,竭力平息语气,“我虽是外人,却也听闻颢天玄宿修习星宗至高武学,是百年来首位踏入浩星归流最高境界之人。你的师兄,并不如你所想象那般脆弱无能——”
在这半句间歇的片刻,蕴姬才发觉颢天玄宿竟然在丹阳侯的身后悄悄使过来眼色,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但是话已至此,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他不是星宗的一件象征,也不是无法自理的孩童。他是一个成人,有能力有资格有权利,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蕴姬到底还是在美色攻击之下,稍稍敛回一点舌锋,给丹阳侯垫下点台阶,“他敢作此决定,不也是正因星宗有你的存在,方才没有后顾之忧吗?”
直到三人行舟至于桃园渡口,蕴姬面色沉沉仍作心气不虞之色,不发一言。
颢天玄宿疏眉轻蹙,“我很抱歉。”
“什么?”蕴姬茫然一瞬,既而明了,轻轻摇头,“前辈想让丹阳侯多接触外人,改变想法,才请敖鹰前辈带我来这一趟。虽然并未事前言明,但我也不是计较这种细节之人。战力借来了,倒是我把他斥责了一顿,我还要生气什么?”
敖鹰极目远眺刚刚经过的一长段河流,朗声而问,“出了桃源渡口这么远,怎也不见下一关的堰闸?”
蕴姬撂过心思,扬眉远望,方觉此时江流如缎,两岸积翠,一轮高日铺霞幽艳,惠风和煦,间闻流莺啼鸣,当是心旷神怡之色,“这一段是新开的支渠,取束水冲沙之用,面阔虽窄,水流却急,深逾两丈,以避主干之险,免得搁浅溺舟之患。
颢天玄宿观视四周,望着来往如织的舟卒纤夫若有所思,片刻又问,“潮水涨落有时,那这一带的支流,至于冬日便要关闸停航了。那这些人必然只能归家暂歇,冬季既无农务,又难渔猎,要以何为生呢?”
敖鹰抚掌短叹,甚为钦服,“神君仁心,更具慧眼,不过初次途径,却体民生之艰。”
然而这位见解犀利的本主,却只赧然一笑不提。敖鹰瞧得蕴姬怔然之态,复又一问,“云姑娘,有何见解?”
蕴姬闻声而喃,“我只是在想,代价是什么呢?”
道域丰饶,星宗势大,身为一宗之主的颢天玄宿绝无衣食之忧,却察小民之苦,是为仁心;初来乍到,明察秋毫,是为慧眼。但在蕴姬看来,这是天赋,亦是天罚。不知者不苦,知而能无视者亦不苦。知其真相,却无可为,才是平添苦恼。
“代价?”敖鹰疑问。
“没什么。从下一个渡口直走陆路,便是金雷村了。”蕴姬惊觉前语已是交浅言深,大约是两位宗主都是给人一种安定温和之气,明明是大战将至,竟在不知觉间松懈防备,吐出这些不合时宜来,回首却见颢天玄宿笑眸宽煦,尤胜此春,分明是听得出未尽之意。她深觉尴尬掩面,赶忙捡些风土人情搪塞不提。
这一趟道域而归几如踏青的好心情,直到看到常欣濒死的一刻,化为乌有。